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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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罗刹海市(2)

忽然,一个少年骑着骏马过来,市上的人纷纷让路,说是“东洋三太子”来了。路过这里时,太子看到了马骥,便说:“这不是外地人吗?”当即有随从人员过来询问马骥的籍贯。马骥站在路旁行礼,把自己的国籍家世详细告诉了。太子高兴地说:“既然承蒙光临,肯定缘分不浅。”于是给了他一匹马,邀他并骑而行。二人出了西城,刚到岛岸,座下马便长嘶一声跃入水中。马骥大惊失色。海水都向两边分开,像墙一样高高立起。很快地,马骥就看到一座宫殿。宫殿以玳瑁作梁,鱼鳞作瓦,周围墙壁晶莹透亮,像镜子一样可以照见影子,使人眼花缭乱。太子下得马来,作揖将马骥让进宫。抬头仰视,见龙王坐在殿上,太子上前启奏道:“我到海市游览,碰到中国贤士,特地引来参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舞蹈。龙王说:“先生是一位饱学之士,想必能压倒屈原、宋玉。我想烦劳大手笔写一篇《海市赋》,希望不要吝惜先生珠玉一般的文字。”马骥叩头领命。龙王立即授给他水晶制成的砚台龙须制成的笔。其纸洁白如雪,其墨芳香似兰。马骥一挥而就,很快就写成一篇千字赋文,呈献殿上。龙王击节赞赏道:“先生如此大才,给水国增添了光彩呀!”于是召集各部龙族,在采霞宫大摆宴席。酒过数巡,龙王举杯对马骥说:“我有爱女一个,还未寻觅到理想的伴侣,我想将她的终身托付于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马骥离席而立,既惭愧又感激,口里只有答应的份儿。龙王对侍从于左右的人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宫人搀扶出一位姑娘。只听得环佩叮当,鼓乐齐鸣。两人交拜之后,马骥张眼偷看新娘,确实是仙女。新娘行完礼后离去。过了一会儿,酒宴散了,有两个丫鬟挑着灯笼,将马骥引入一座偏殿。新娘浓妆坐在那里等候他。再看殿内,珊瑚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珍宝;帐外的流苏上,缀挂着斗大的明珠;被褥异常轻软,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第二天天刚亮,便有许多年轻漂亮的宫女丫鬟进来,在两边侍候。马骥起身后,匆匆上朝拜谢龙王。龙王即刻封他为驸马都尉,并把他写的那篇赋迅速发往各海。各海的龙王,都派专使前来祝贺,并纷纷送来请柬,邀请驸马前去赴宴。马骥身着锦绣衣衫,驾驭青龙拉的车子,在一片吆喝声中走出宫殿。几十名骑着马的武士,身背雕弓,手持白玉棍,明晃晃一片挤满大街。马上有歌女弹筝,车中有乐伎吹笛。三天功夫,马骥就游遍了各海。一时间,“龙媒”的大名便传遍了四海。

龙宫中有一株合抱粗的玉树,树干晶莹透明,如同白色的琉璃;树干中有树心,为淡黄色;树颈比胳膊细,树叶绿如碧玉,有铜钱那样厚,密密匝匝地洒下满地绿荫。绿荫下,马骥常与公主吟诗唱歌。树上结满了栀子花似的花朵,每飘落一片,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拾起来一看,则如雕镂精细的红色玛瑙,光明可爱。枝头上,常有一种奇异的小鸟飞落鸣叫,毛色黄绿,尾巴比身子还长,叫声如玉笛奏出的哀婉曲。马骥听了,不由得思念起故乡来。他对公主说:“我漂泊在外整整三年,与父母远隔两地,每当想到这些,就禁不住要涕泪沾胸,你能随同我一道回去吗?”公主说:“仙境与人间路途不通,我无法跟你去呀!我也不忍心以夫妻之爱,夺取你们父子间的欢乐。让我再想想办法。”马骥听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公主也叹息着说:“看样子是不能两全其美了。”第二天,马骥外出归来。龙王对他说:“听说驸马非常思念故乡,明天天一亮就替你准备行装,行不行?”马骥拜谢龙王说:“我本是一个漂泊在外的人,承蒙龙王过份宠爱,报恩的真诚想法,铭刻在肺腑。让我暂时回乡探望一下父母,过后再想法团聚。”到了晚上,公主摆设宴席,与马骥话别。马骥想与她约定再会的日期。公主说:“你我的缘分已经完了。”马骥听了,十分悲痛。公主安慰他说:“你回去奉养双亲,足见你有孝心。人世间的聚散离合,一百年就像一朝一夕罢了,何必像儿女般伤心落泪?从此以后,我为你守贞,你为我守义,身在两地,心想在一处,就是恩爱夫妻,何必一定要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才能算是白头偕老?如果谁违背了今日的盟约,图谋再婚,将是不吉利的。如果发愁无人主持家务,可以收一个婢女做妾。还有一件事我要嘱咐你:自和你结婚后,我似乎已有了身孕,劳烦你给这未出生的孩子起个名字。”马骥说:“如果是个女孩,就叫龙宫;是男孩,就叫福海。”公主要求马骥留下一件东西作为将来的凭证,马骥便将他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赤玉莲花交给公主。公主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应当乘船到南岛,届时,我把你的亲生骨肉交给你。”说完话,公主取过一个鱼皮做的袋子,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好好藏着,几生几世吃、穿不完的!”第二天天刚亮,龙王便设宴为他饯行,并送给他许多珍贵的礼物。马骥拜别龙王,离开龙宫,公主乘白羊车,一直将他送到海边。马骥上岸下马,公主道一声千万珍重,回转车子便走,一会儿便走出很远。此时,海水也重新合拢,再也看不到公主了。马骥这才回去。

自从马骥漂海外出,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等他回到家里,家里人无不感到诧异。所幸父母都还健在,只有妻子已经改嫁他人。马骥这才醒悟到公主要他“守义”的意思,原来她早已知道了。父亲要他再娶,他不答应,只收了一个婢女作妾。他牢牢记着三年后的约会,到了那天,驾船来到南岛。见两个小孩浮坐在水面上,拍水玩耍,不动也不沉。马骥前去引领他们,其中的一个很机灵,拉着他的胳膊一下就跃入怀中,另一个则哇哇大哭,似乎是怪他不抱自己。马骥便伸手把另一个也拉了上来。仔细一瞧,两个孩子原来是一男一女,相貌都很清秀。孩子的头上戴着花冠,花冠的正中各镶一块玉器,这玉器正是他留给公主的那对赤玉莲花。孩子的背上有一个锦囊,拆开一看,有一封信,信上写道:

公婆想来都好。别后已有三年,仙境与凡世永隔;盈盈一水相望,使者与信息难通。对你每时每刻的思念,已变成梦中的相会;长时间地翘首眺望,只落得后脖颈酸痛。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别愁离绪难以排遣。想到奔月的嫦娥,尚且空守月宫,投梭的织女,还要怅望银河,我有何德何能,竟要与心爱的人永远厮守在一起?每每想到这里,也就破涕为笑了。别后两月,竟生下一对孪生儿女。如今,他们已呀呀学语,懂得一些大人的言笑,而且,自己会伸手拿枣抓梨,离开母亲也可以生活了。我把他们送还给你,你所赠送的一对赤玉莲花,就缀在他们的花帽上作为凭证。每当你将孩子抱在膝头上时,就如同我在你的身边一样。听说你忠实地履行了过去的盟约,我心里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这一生决无二心,到死也不会再有其它念头。你就好比一个远戍的征人,我就像一个望夫归来的妇人,即使不能生活在一起,难道不也像琴瑟一样是一对恩爱夫妻吗?我惟一感到遗憾的,是公婆虽然已经抱了孙儿,却还未见过我这个儿媳。从情理上讲,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等到一年之后,婆母去世,我将到她老人家的墓前,尽一点儿媳的孝心。从今往后,只要龙宫能健康地成长,或许还有母女相聚的机会,福海长命百岁,也有互相来往的时候。真诚地希望你珍重自己,我心中想说给你的话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啊!

马骥反复诵读着这封信,不停地用手擦着眼泪。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脖子说:“咱们回家去吧!”马骥听了,越发感到悲伤,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你们知道家在哪里吗?”孩子哭着,只是咿咿呀呀地嚷着要回家去。马骥眼看着海水茫茫,无边无际,苍天辽阔,难见尽头;大雾迷漫中不见公主身影,烟波浩渺中难觅入海路途,无可奈何中,只得抱着两个孩子掉转船头,怅然若失地返回家。

马骥知道母亲寿命不会太长,便预先为老人家准备好了寿衣寿木,并在墓地周围种了上百棵松树和槚树。过了一年,老母亲果然去世了。灵柩抬到墓穴时,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站在那里。正当人们吃惊地注视着她时,忽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继而又是一阵暴雨,眨眼之间,女子已踪影全无。墓地四周新栽的松柏,本来大多已枯萎,这时都复活了。

福海一天天长大,时常思念母亲。忽然跳到海中,好几天才回来。龙宫因是女孩,去不了,就常常关着门独自哭泣。一天,白昼漆黑得如同夜晚一般,公主忽然进了屋,劝龙宫说:“孩子,将来你自己也要成家的,为什么要哭哭啼啼的?”于是赠给八尺长的珊瑚树一棵,龙脑香一帖,明珠一百颗,八宝镶金盒一对,作为她的嫁妆。马骥听到说话声,突然闯进屋,拉着公主的手伤心地哭起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声炸雷穿屋,公主已不见了。

异史氏说:“装出一副假面孔,迎合世俗所好,人情世态与鬼一样。类似将疮痂当美食一样的怪僻嗜好,到处都有。你自己稍觉惭愧的事情,别人说是不错;你自己觉得十分惭愧的事情,别人说是十分地好。如果你耻于媚俗而保持着男子汉的本来面目公然走过市面,人们见了不害怕逃走的恐怕很少了。如此,那个陵阳的痴人卞和,将抱着价值连城的美玉向什么地方哭诉呢?唉!向往中的荣华富贵,只能在虚幻的海市蜃楼中去寻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