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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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辛十四娘(2)

同乡有一位通政使的贵公子,姓楚,从小和冯生同窗就读,关系很亲密。楚公子听说冯生娶了一位狐妻,三天后送来许多礼物,并前来喝喜酒。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柬,邀请冯生到他家去饮酒。十四娘听说后,对冯生说:“那天楚公子来,我从壁缝偷看了他一下,发现他长着一副猿猴的眼睛,鹰隼的鼻子,这种人不能多往来,还是不去的好。”冯生答应了。第二天,楚公子找上门来,责问他为何负约,同时拿出了自己的新作给冯生看。冯生在评论时杂以嘲笑,整得楚公子羞愧难当,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到屋里,将这事笑着说给十四娘听。十四娘凄惨地对冯生说:“楚公子是个豺狼性格的人,不能和他亲近,你不听我的话,将来肯定会有大灾难的!”冯生笑着感谢妻子的提醒。后来,他与楚公子在一起时,总是恭维他,以前的不愉快也渐渐消除了。正值提督学政夫人科考秀才,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了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遣仆人邀请冯生到他家去饮酒。冯生借故推辞了。楚公子不停派人来请,冯生不得已,才去了。到了楚家,冯生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宴席十分丰盛。楚公子拿出自己的试卷给冯生看,亲友们也一个个挤了上来,争相传看,不时地发出赞赏声。酒喝过数巡,大厅里奏起了音乐,吹吹打打的十分粗浊杂乱,宾主很高兴。这时,楚公子忽然对冯生说:“俗话说:场中莫论文。这话在今天看来十分荒谬。小生这次考试之所以能排在你的前面。就是因为文章的开头几句,比你的略高一筹罢了!”楚公子的话刚说完,满座的人都随声赞叹。冯生此时已醉,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到现在还以为是你的文章写得好,才考取第一的?”冯生的话音刚落,满座的宾客都为之大惊失色,楚公子更是羞惭满面,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们渐渐散去了,冯生也溜了回来。酒醒以后,冯生感到很后悔,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很不高兴地说:“你真是识见寡陋的轻薄子弟!用这种轻薄的态度对待君子,就是缺德;用来对待小人,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看来,灾祸已经离你不远了!我不忍看到我将来颠沛流离,请允许我离开你吧!”冯生害怕得流下了眼泪,并深深地表示了悔改之意。十四娘说:“你如果一定要我留下,那我和你订个规矩:从今往后,关起门来,呆在家里,断绝一切交游,不要由着性子喝酒。”冯生诚恳地接受了她的规劝。

十四娘为人处事十分勤俭洒脱,每天以纺纱织布为事。时时独自回娘家看看,但从不在娘家过夜。有时,她还会拿出一些银子,做点儿小买卖,有了盈余,就投进从娘家带来的那个大瓷罐中。她每天都关门闭户,如果有人来拜访,就吩咐老仆人婉言谢绝。

有一天,楚公子遣人急速送来一封信,十四娘烧了信,不让冯生知道。第二天,冯生到城外吊丧,在丧主的家里遇到了楚公子。楚公子拉住他的臂膀苦苦邀请,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拉着他的马,簇拥着他往前走。到了家里,立即让人摆上酒菜,冯生推辞要早些回去。楚公子百般阻拦,又唤家中的歌妓出来弹筝助兴。冯生本来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被十四娘长久地关在家中,早已感到烦闷不堪,现在忽然碰上这样一个狂喝畅饮的机会,立即来了豪兴,也不再有什么顾忌。因此,只一会儿功夫,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倒卧在酒桌上。楚公子的妻子阮氏,生性最是凶悍忌妒,家中的丫头和小老婆没人敢涂脂抹粉。前一天,一个丫头走进楚公子的书房,被阮氏抓住。阮氏用棍子猛击丫头的脑袋,丫头被打得脑袋破裂,当场死去。楚公子因为冯生嘲笑轻视自己,早已怀恨在心,天天想着怎样报复,便想出用酒将冯生灌醉,然后诬告他杀人的计谋。此时,楚公子乘冯生烂醉如泥的间隙,将那丫头的尸体扛到床上,然后关上门径自去了。冯生睡到五更时酒醒了,睁眼看看,发觉自己睡在几案上。他爬起来想找个床铺,有个又潮又腻的东西绊了他的脚,伸手一摸,是个人。他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伴他的僮仆,便用脚踢了一下。那人一动不动,而且已经僵硬了。冯生猛然受到惊吓,跑出门去大呼小叫。听到喊声,楚家的仆人们都爬了起来,点灯一照,看到丫鬟的尸体,便揪住冯生大闹起来。楚公子出来验看尸首,一口咬定是冯生逼奸不成,杀死了丫鬟,当下就将冯生捆绑着送到了广平府。

过了一天,十四娘才知道这个消息。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于是按日给冯生送去银钱。冯生见到知府后,无法申诉,早晚遭受拷打,皮开肉绽。十四娘亲自到监狱去探望他,冯生见到妻子,悲愤填膺,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十四娘知道楚公子这陷阱布得很深,就劝丈夫暂时承认楚公子诬谄他的罪名,以免再受皮肉之苦。冯生流着眼泪答应了。

十四娘往返于监狱与家庭之间,即使近在咫尺,别人也看不见她。每次探监回来,她总是唉声叹气的。有一天,她突然打发走了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一个人孤苦零仃地过了几天后,她又托人买了一个良家女子。这女子名叫禄儿,已十五、六岁,容貌十分漂亮。十四娘与她同吃同住,对她的关怀爱护远远超过了其他婢女仆人。

冯生承认了酒后杀人的罪名,被判了绞刑。老仆人得到消息后,泣不成声地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听了,神情坦然,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很快地秋天处决的日子到了,十四娘这才匆忙奔走起来。她早出晚归,整天地不歇脚。每当到了寂静无人的地方,她便独自一人郁闷悲伤,以至于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有一天,大约是午后,先前被她打发走的丫鬟忽然回来了。十四娘马上起身,把她引到没人处交谈。等到谈完出来,十四娘已是笑容满面,又开始像平时一样料理家务了。第二天,老仆人探监,带回冯生要求与妻子最后诀别的口信。十四娘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并未显出悲伤来,很安然地不当一回事。家人们窃窃私议,都认为她太狠心了。就在这时,道路上忽然沸沸扬扬地传播着一个消息,说是姓楚的通政使被撤了职,平阳道台大人奉了皇帝的圣旨前来复审冯生的案子。老仆人听到消息后十分高兴,立即告诉了十四娘。十四娘也很高兴,马上派人到衙门里去探望冯生。此时,冯生已经出狱,主仆相见,悲喜交集。一会儿,衙役捕得楚公子到案,一经审讯,便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冯生被无罪释放。回到家中,见到妻子,冯生不禁潸然泪下。十四娘也十分悲痛凄楚,悲伤之后又转为欢喜。然而,直到此时,冯生也还不知道自己的冤情怎么被皇帝知道的。十四娘指了指贴身的丫鬟对冯生说:“这就是为你翻案的功臣。”冯生十分惊愕地向她询问其中的缘故。

原来,十四娘差遣这个丫鬟到了京城,想让她进到皇宫里为冯生陈述冤情。丫鬟到了京城,发现宫门由神将守护着,她在环绕宫墙的河沟里徘徊了好几个月,也没能进去。害怕误了救人的大事,丫鬟打算返回家中另作打算。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皇上要到大同去巡视的消息,便赶在皇上之前到了那里,假扮成一个流落风尘的妓女。皇帝到了妓院,她受到了极大的宠爱。皇帝疑她不像是个沦落风尘中的人。丫鬟便抽抽嗒嗒地哭泣起来。皇上问:“你有什么冤苦?”丫鬟回答说:“我原籍广平府,是秀才冯某的女儿。父亲被人诬谄,已经问成死罪,于是把我卖到了妓院。”皇帝听了,很是凄楚,赏给丫鬟银子百两。临走的时候,又详细询问了这桩冤案的前后经过,用纸笔记下了有关人员的姓名,还说要与丫鬟共享荣华富贵。丫鬟说:“我只想父女能够团聚,并不奢望荣华富贵啊!”皇上点头称是,然后走了。

丫鬟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讲给冯生听了,冯生慌忙给丫鬟下拜,两眼泪珠闪烁。

又过了一段时间,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如果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在你被捕入狱的那段时间里,我奔走于亲戚朋友之间,可他们中没有一个肯想想办法。当时的辛酸苦辣,实在无法倾诉。现如今,我已看透了世态人情,厌倦了尘世生活。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一个很好的配偶,我们俩可以就此分手了。”冯生听了这话,痛哭流涕,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十四娘才暂时放下这个话题。晚上,她打发禄儿去陪伴冯生,冯生拒不接纳。第二天早晨;冯生看到十四娘的时候,发现她容光大减;又过了一个多月,已渐渐衰老;半年后,竟变得又黑又瘦,就像农村的老太婆。然而,冯生对她的爱恋之情,始终没有改变。一天,十四娘突然又提起了分手的事,并说:“你已经有了美丽的伴侣,还要我这丑陋的老太婆干什么?”听了这话,冯生哭泣悲哀得和以前一样。又过了一个月,十四娘突然得了暴病,不吃不喝,奄奄一息地躺卧在病榻之上。冯生煎汤送药,侍奉她就像侍奉父母一样。然而,巫术医药都未能治好十四娘的病,她终于溘然长逝。冯生悲痛欲绝,随即用皇上赐给丫鬟的银子,给她办理了丧事。几天后,丫鬟也走了。冯生这才娶禄儿做妻子。过了一年,禄儿生下一个儿子。然而,由于连年收成不好,冯生的家业日渐衰落。夫妻二人无计可施,对着影子发愁。忽然想起屋角的那个大瓷罐,往日常见十四娘往里面投钱,不知还在不在。到跟前一看,但见豆豉盆、盐罐子满满当当地堆了一地。夫妻二人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开,然后用筷子插进瓷罐试探,满满的很坚实,插不进去。不得不将瓷罐打破,金钱便倾泻出来。从这以后,冯生的家顿时富裕起来了。

后来,老仆人偶然路过西岳华山,碰到了十四娘,乘着一头青骡,丫鬟骑着驴子跟在后面。十四娘问老仆人:“冯郎还好吧?”随后又说:“请代我转告你家主人,我已成仙了。”话刚说完,便不见了踪影。

异史氏说:“轻薄的话,常常出于文人之口,这是君子痛心疾首的。我自己就曾经落下轻薄的名声,要说冤枉,那也太迂腐了;然而,我也未尝不刻苦自励,以使自己勉强跻身于君子的行列。至于是祸是福,我也就不去管它了。像冯生这样的人,仅仅一句话没有说好,几乎招来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家中有一个仙人,他又怎能脱离牢狱,从而再活在当世呢?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