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2824600000055

第55章 花姑子

安幼舆是陕西选拔的贡生,为人轻财好义,喜欢放生。每当看到猎人捕获到鸟类,他都会不惜大价钱买下来后放掉。有一天,碰上舅父家办丧事,他去送丧。晚上回来,路过华山,迷路在山谷中,他心中害怕起来。忽见一箭之外,有灯火闪耀,安生便急忙奔了过去。走了没几步,猛地看见一个老头弯着腰、拄着棍,快步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走了过来。安生停下脚步,刚想向他打听路该怎么走,老头却已先问起他是什么人来了。安生告诉说自己迷了路,并说前面灯火闪耀的地方肯定是个村庄,想到那里去投宿。老头说:“那里不是安乐乡。幸亏老夫我来了,可以跟我走,我那间茅棚还可以容得下你歇息。”安生大喜过望。跟着老头走了一里多路后,看到一个小村庄。老头敲了敲柴门,一老妇人出来,开了门说:“是郎君来了吧?”老头回答说:“是的”。

安生进到屋中一看,屋子又潮又小。老头挑亮灯,催促安生坐下,就叫人随便准备些饭菜。然后,对老妇人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婆子你行走不大方便,就叫花姑子来斟酒。”

不大一会儿,一个女郎端着饭菜进来了。她站在老头身边,不停地用秋水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打量着安生。安生仔细端详了一下女郎,发现她既年轻,又漂亮,简直就跟天仙一样。老头回过头去叫女郎烫酒,女郎便走到屋子西墙角炉子旁,拨开了火门。安生问道:“这姑娘是老先生的什么人?”老头回答说:“老夫姓章,七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农家人没有丫鬟仆人,你又不是别人,所以我才敢叫妻子儿女出来见你,请不要见笑啊!”安生又问:“贤婿家住何方?”老头回答:“女儿尚未许人。”安生夸奖她既贤惠又美丽;赞不绝口。就在老头一再谦逊的时候,女郎忽然叫了起来。老头跑进厨房,原来是炉上的酒溢了出来,致使火苗窜出有一尺多高。老头端下酒壶,扑灭了火苗,呵斥女郎说:“这么大的丫头了,酒烧热溢得很猛不知道吗?”回头一看,见炉子旁边有一个尚未扎制完成的用高粱芯子做的厕所神紫姑,便又呵斥道:“头发都长得那么长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淘气!”老头拿着那没有做完的紫姑对安生说:“只顾了做这个捞什子,以致让酒都溢了出来。这样的丫头还劳你夸奖,难道还不羞死!”安生仔细看了看那紫姑,眉目衣服都制造得非常精细,便赞扬说:“虽然是孩子们的小玩艺,但从中却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灵手巧来。”

酒喝了不大一会儿,花姑子便不断地前来斟酒劝酒。她面含笑容,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羞涩、忸怩。安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禁有些动情。这时,忽然听得老妇人在叫,老头便进屋去了。

安生看看无人,便对花姑子说:“看到你天仙一般的面容,我的魂都快丢了。想找个媒人来提亲,怕事情成不了,怎么办?”花姑子抱着酒壶,面对着火炉,一声不吭,就像没有听到一样,问了几次,她都不回答。安生慢慢地走进房子,花姑子站了起来,厉声说道:“狂妄的家伙跑进屋来,想干什么!”安生跪在地上,苦苦地向她哀求。花姑子准备夺门而出,安生猛地站了起来拦住她,嬉笑着亲起她的嘴来。花姑子颤抖着声音大声呼叫,听到叫声,老头急忙跑了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安生松开手,走了出来,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惧怕。而花姑子却从从容容地对父亲说:“酒又溢了出来,如果不是安郎来,酒壶恐怕也要被烧化了。”安生听到花姑子的话,心才安了下来,更加感激花姑子了。经历这么一惊一吓,安生已是丧魂落魄,想跟花姑子亲热一番的念头也消失了。他假装喝醉了酒,离开了酒席。花姑子见状便也出去了。老头为他铺好了被褥,关好了门,也出去了。安生难以入睡,还没等天亮,就向主人打招呼告别走了。

回到家中,安生立即请他的好友前往那座茅棚替他求婚。整整一天,朋友才回来,竟然没有找到老头的住处。安生便带着仆人骑着马,顺着回来时走过的路自己去寻找。到了那地方一看,只是悬崖绝壁,竟然没有一个村庄。访问了一下附近的村子,也没有什么姓章的人家。安生失望地回到家中,饭吃着不香,觉睡着不甜,从此便得了个神智不清、头昏眼花的毛病。勉强喝点稀粥,就恶心地想要吐出来。每次昏迷过去,嘴里都呼唤着花姑子的名字。家里人不了解其中的缘故,只是日夜围在他身边侍奉,病情一天天加重。

一天晚上,守候人因太疲倦都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安生觉得有人在摇他、推他,略微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姑子立在床前,立刻觉得神清气爽。注目细看面前的花姑子,安生不禁潸然泪下。花姑子低下头笑着说:“痴郎何至于到这种地步?”便爬上床,坐在安生的大腿上,用两手按摩他的太阳穴。安生立刻感觉到有一股奇特的麝香味,穿过鼻孔,沁入骨髓。按摩了好一会儿,安生忽然觉得满头汗水,渐渐地全身也沁出了汗珠。女郎小声地对他说:“你屋子里的人太多,我不便住在这里。三天后我再来看你。”又从绣着花的袖筒里掏出几块蒸饼放在床头上,悄悄地走了。到了半夜,安生浑身的汗消了下去,想吃点东西了,摸过蒸饼吃了起来。不知这饼里包的什么佐料,特别的香甜,一连吃了三个。吃完之后,他用衣服将剩下的饼子盖了起来,又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他才醒了过来,身上像卸掉了重负一样轻松。三天后,蒸饼吃完了,他的精神也更加爽快了。于是,他打发走了家人。他又担心花姑子来了进不了门,便偷偷地走出了屋子,拔掉了所有的门闩。

功夫不大,花姑子果然来了。她笑着说:“痴情郎!难道不想谢谢我这神巫吗?”安生高兴极了,抱过花姑子就亲热起来,缠绵悱恻,恩爱备至。事完之后,花姑子说:“我冒着风险,蒙受耻辱来和你偷情,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然而,我实在不能与你永结同好,请你还是早作别的打算吧。”安生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我从不相识,什么时候与你家有过交往,我实在记不起来了。”花姑子并不回答,只是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安生坚持要与她永结同好,花姑子说:“一夜一夜地往这跑,固然不行;永做一对夫妻,也不可能。”安生听了这话,不觉悲上眉头。花姑子说:“你一定要跟我相好,明晚就请到我家去吧。”安生这才由悲转喜,并问:“路途如此遥远,你那纤纤小脚,怎么能说来就来了?”花姑子说:“我本来就没有回去。东头的聋老太太是我姨妈,为了你的缘故,一直停留到现在,家中恐怕要怀疑怪罪了。”安生与她同枕共衾,觉得她的气息肌肤,到处都香喷喷的。便问:“你薰了什么香,都浸入到骨髓和肌肤里去了?”花姑子说:“我生来就是这样,并非拿香薰的。”安生愈发惊奇了。

第二天,花姑子早早地就起了床,向安生告别。安生担心自己会迷路,花姑子便和他约定在半路上等他。到了傍晚,安生急急忙忙地就上路了,花姑子果然在路旁等他,并相伴着他一同来到她的住处。老头和老妇人高高兴兴地出来迎接。待客的酒菜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是摆满了一些蔬菜。吃完饭,老头便请安生歇息。这期间,一直没见花姑子来照看一下,安生心里很有些疑惑。夜深了,花姑子才来,说:“父母絮絮叨叨地总也不睡,以致劳你久等。”两人卿卿我我地温存一整夜,花姑子对安生说:“今晚的欢会,乃是永久的离别啊!”安生吃惊地问她为什么,花姑子回答说:“父亲认为这小村太荒凉,要将家搬到很远的地去。与你相会缠绵,也就是这一夜了。”安生舍不得放她走,一会儿仰天抹泪,一会儿低头哽咽,十分悲伤。就在恋恋不舍的时候,天渐渐地亮了。老头突然闯了进来,骂道:“这丫头玷污了我清白的家风,真叫人羞愧得要死!”花姑子大惊失色,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老头也跟着出去了,边走边骂。安生心惊胆战,感到无地自容,偷偷地跑了回去。

安生徘徊了好几天,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下来。于是思谋着晚上再去一趟,翻过墙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他想,老头一再说我有恩于他,即使事情败露了,他也不会严厉谴责我的。于是,趁着夜色跑到了山中,在山里来回地转,迷迷糊糊地不知该往哪里去。安生非常恐惧。就在他四处寻找归路,看见山谷中隐隐约约地有一座宅院。安生高兴地奔了过去,发现那宅院的门楼高大雄伟,像是官宦人家的宅第。见大门还没关闭,安生便向守门人打听章家的住址。这时,有一个丫鬟走了出来,问道:“是什么人在半夜里打听章家的住处?”安生说:“章老头是我的亲戚,我偶然间迷了路,找不到他家了。”丫鬟说:“小伙子不用打听章家了。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她如今就在这里,让我去禀告一声。”丫鬟进去不大功夫,就出来邀请安生。两人刚刚踏上屋檐下的过道,花姑子便跑出来迎接。她对丫鬟说:“安生跑了半夜,想必已经很困倦了,可以收拾床铺。”说完,两人手拉着手进入床帏之中。安生问:“你舅母家怎么再没有其他的人?”花姑子说:“舅母到别的地方去了,留我给她看守屋子。有幸能与郎君在这里相会,难道不是前世的缘份吗?”依偎在花姑子的身旁,安生觉得有一股十分刺鼻的膻腥味,心中有些疑惑,感到不大对劲。花姑子抱住他的脑袋,突然用舌头舔起他的鼻孔来,安生感觉像被一枚毒针刺中了大脑。安生害怕得要死,急着想挣脱逃走,可身体像被大绳捆上了一般。不大一会儿,他便昏昏沉沉地没有知觉了。

安生彻夜未归,家中人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有人说傍晚时分曾在山路上见过他。家里人便进山去寻找,结果发现他赤身裸体地死在悬崖下面,感到奇怪而闹不清原因,将尸体抬了回来。就在众人围着安生的尸体痛哭不止的时候,有一个女郎前来吊唁,从门外号啕大哭着跑了进来。她抚摸着安生的尸体,按捺着他的鼻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流进他的鼻孔里,呼喊着说:“天啊,天啊!你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痛哭得嗓子都嘶哑了,过了一阵才停止。她告诉家人说:“停尸七天,不要装敛。”众人不知她是什么人,正要张口询问,她高傲不行礼,含着眼泪径直出去,挽留她,连理也不理。有人跟在她的身后,她一转眼不见了。众人怀疑她是神仙,就小心谨慎地依照她的话办。晚上,女郎又来了,仍像昨天一样大哭了一场。到了第七天晚上,安生忽然苏醒过来,翻身呻吟。家人都很害怕。这时,女郎进来了,相对啼哭。安生挥了挥手,让家人都出去了。女郎拿出一束青草,熬了一碗汤,就着床头让安生喝了下去。只一会儿,安生便能说话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害死我的是你,使我复活也是你了!”接着便向她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女郎说:“这是蛇精在冒充我!你第一次在山谷里迷路时看到的那灯光,就是这家伙搞出来的。”安生说:“你怎就能将死人救活,使白骨生肉呢?该不会是神仙吧?”花姑子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又怕引起你恐慌。五年前,你是不是在上华山的路上买了一只猎人捕获的獐子,而又把它放了?”安生说:“不错,有那么回事。”花姑子说:“那就是我的父亲啊!以前常说你对我家有大恩大德,就是这个缘故。本来,你前两天已投生到西村王主事的家,我和父亲告到了阎王的殿前,可是,阎王不肯发慈悲。我父亲愿意用毁掉自己多年修炼的道行作为代价,代替你去死,苦苦哀求了七天,才把事情办成。今天还能相见,实在是幸运罢了!不过,你虽然已经复生了,肢体肯定要瘫痪,能得到那蛇精的血,将血兑到酒里喝了,病才能痊愈。”安生恨得咬牙切齿,但担心没有办法将那蛇精抓住。花姑子说:“这事不难办。只是要伤害许多生灵,连累我百年后不能成仙。它的巢穴就在山谷中的悬崖上,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可以让人在崖下堆些茅草放火烧,再在外面准备些弓箭手警戒,就可以捕获到蛇精了。”讲完,她便向安生告别说:“我不能终身侍奉你,心里实在很难过。然而,仅仅是为了你的缘故,我的道行已经损折了七成,请你怜悯、宽恕。近一个月来,我觉得腹中微微震动,恐怕是怀上孩子了。不管生男生女,一年之后我一定送交给你。”说完,流着眼泪走了。

过了一晚,安生觉得自腰以下的肢体都坏死了,抓也好,搔也好,都不知道痛痒。他便将花姑子的话告诉了家人。家人到了悬崖边,按照花姑子所教的办法,在洞口点起一把大火。一条大白蛇冲过火焰逃了出来。弓箭手数箭齐发,将它射死了。等火焰熄灭以后,进到洞中一看,大大小小的几百条蛇全烧焦发臭了。众人回到家中,将蛇血交给安生。安生连服三天后,两条腿便能慢慢挪动了,半年过去,才能下床走路。

后来的某一天,安生独自行走在山谷中,碰到了一个老妇人,将一个被褥裹着的婴儿交给他,并说:“我女儿向你问好。”安生正要询问花姑子的情况,一眨眼间,老妇人已不见了。打开包被一看,是个男孩。他将孩子抱了回去,以后再没有娶妻。

异史氏说:“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很少,这不是定论。蒙受他人的恩惠,结草衔环相报以至于终身,与禽兽相比,会让人感到惭愧的。至于花姑子开始寄聪慧于娇憨之中,最后托深情于淡漠之间,由此可知娇憨是聪慧的极端,淡漠是感情的顶点。这就是仙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