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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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霍女

朱大兴是彰德府人,家中很富有但特别吝啬,不是男婚女嫁,家里就不留客人,厨房里也就没有鱼肉之类菜肴。但他生性轻薄,乱搞女人,为了搞女人,不惜耗费重金。每到晚上,就爬墙出村,跟不正经的女人睡觉。一天晚上遇到一个单独行路的女子,估计她是逃出来的,就强行挟持她跟着自己一起回家。点灯一看,女子绝顶漂亮。自己说姓霍。进一步仔细盘问,她便很不高兴地说:“你既然收容我,何必又盘问,如果怕连累,不如早些离开。”朱不敢再问,便和她睡在一起。霍女不肯吃粗茶淡饭,又讨厌肉食,必须是燕窝、鸡心、鱼肚白作汤,才能吃饱。朱没办法,尽力供养她。又爱害病,每天需一碗参汤。朱开始不肯答应。霍女不断呻吟呼喊好像就要死了,朱不得已,只好买给她吃,病马上就没了。于是以此为常。她穿的是绸缎衣裳,过几天就嫌旧了。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的竟不计其数,朱大兴渐渐供应不起了。霍女便哭泣着不肯吃饭,要求离开。朱害怕了,又委曲求全设法满足她的欲望。每当她感到憋闷不快活,朱就隔十来天请一次戏班子来家里演戏,演戏时,朱在帘外放一个凳子,抱着儿子坐在那里看戏。霍女看了戏,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屡屡讥骂,朱也不太分辩。过了两年,朱家日渐衰败。朱只好委婉地请求霍女降低一点开销,她答应了,各种费用都减少一半。时间长了,仍然无法满足,她也能吃些肉粥,又渐渐地吃普通食物也行了,朱暗暗高兴。一天夜里,她忽然打开后门逃走了。朱大兴惆怅万分好像失去魂魄。四处打听,才知道在邻村姓何的家里。

何家是个大家族,世代当官,豪奢放纵喜欢结交宾客,常常彻夜灯火通明。这夜忽然看见一个美人来到他的房中。一盘问,原来是从朱家逃出来的小老婆。朱大兴的为人,一向被何某瞧不起,又喜欢霍女长得漂亮,便留下了她。缠绵了几天,便被她迷住了。于是穷奢极欲,供养得和在朱家一样。朱大兴得到消息,便向何家要人,何某根本不当回事。朱大兴又告到官府。官府因此女姓名来历都不清楚,放在一边不予受理。朱卖掉财产到官府行贿,才答应抓来对质。霍女对何某说:“我到朱家,本来就不是明媒正娶的合法婚姻,何必怕他?”何某非常高兴,打算和朱大兴在官府对质。何家有位门客对何某说:“收留逃亡的女人,已经犯了国法,况且这个女人进门每天消费无度,即使是千金之家,又能维持多久呢?”何恍然大悟,不打这场官司了,把霍女归还朱大兴。

过了一两天,霍女又逃跑了。有个黄生是贫士,没老婆。霍女敲门进去,自己说出来历。黄生看见忽然来了一个美人,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黄生向来守法,坚决不肯留她。霍女不离开,对话之间,风姿无比娇媚,黄生心动,留下她,可是担心她不能安于贫困的生活。但霍女每天起来很早,亲自操持劳苦,比黄过去的妻子还勤快。黄为人文雅潇洒,对女人有内在的魅力,于是只恨相逢太晚,只怕消息泄漏出去,欢情维系不久。朱大兴自从那场官司以后,家境更贫穷了,又料想霍女不会安于贫困,便放下此事不再追究了。

霍女跟黄生几年,感情深厚。一天,霍女忽然提出要回娘家,要黄生送他。黄生问她:“以前你说没家,为什么前后这么矛盾?”霍女说:“以前是随便说说。我是镇江人。过去跟着一个浪荡公子流浪江湖,于是到了这里。我家里相当富有,你把所有的家资拿出来跟我去镇江,一定不会吃亏的。”黄生听了霍女的活,雇车船前往镇江。到了扬州地界,把船停在江边,霍女正在靠着窗子向外看,有一个大商人的儿子从旁经过,见她这么漂亮非常吃惊,便掉转船头尾随在黄生坐的船后边,而黄生却不知道。霍女忽然说:“你家很贫困,现在有一个治贫的方法,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从?”黄生问她是什么办法,霍女说:“我跟你过了好几年了,没有给你生育男女,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我虽然不漂亮,幸而还不老,如果有谁愿出千两银子相赠,便把我卖给他。这笔钱可使房屋、田产、妻室都有了。你说这计策怎样?”黄生大惊失色,不知是什么缘故。霍女笑着说:“你不要着急,天下美人多的是,谁愿意花千两银子买我呢?让我到外头说句笑话,看有没有人愿出这个价钱。卖与不卖,当然在于你自己。”黄生不答应。霍女自己向船夫的妻子说了,船夫的妻子用征询的眼光望着黄生,黄生漫不经心地同意了。那妇人去了没多久,返回到船上说:“邻船有个商人的儿子,愿出八百两银子。”黄生故意摇头刁难那商人的儿子。船妇过一会又回来了,说可以遵照你的意见办,就请过船交钱。黄生微微冷笑。霍女说:“叫他暂时等一会儿,我嘱咐黄郎几句,马上叫他过去。”船妇走后,霍女对黄生说:“我每天用价值千金的身心侍奉你,现在你该明白了吧?”黄生说:“用什么话去推托呀?”霍女说:“你马上去签契约,去不去原本在我。”黄生不答应。霍女逼着催他去,黄生不得已去了。对方马上兑付银子。黄生叫人封好银子加上标记,说:“我因贫穷,竟弄成这样结果,突然间分手不是件容易事。假如我的妻子不愿跟你,我仍旧将银子原封不动的还给你。”正在运银子到自家船上的时候,霍女已跟船妇从船尾上了商人的船。她回头远远地和黄生道别,没一点伤心和留恋之情。黄生难过得神不守舍,气梗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商船起锚开走了,行驶得像箭一样飞快,黄生号啕大哭想叫船夫开船去追,船夫不答应,开船渡长江向南去了。

不久抵达镇江,黄生把银子搬上岸。船夫急忙解开锚把船开走了。黄生烦闷地守着行李,不知向哪去好。望着滔滔流去的江水,好像万箭穿心一样难过。正在掩面哭泣间,忽然听到一个娇嘀嘀的声音喊道:“黄郎。”他吃惊地回头一看,见霍女已经走在前面的路上,他这下高兴极了,背着行装跟在后面。他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霍女笑着说:“再迟些时候,你会疑心我跟别人跑了。”黄生还是怀疑这件事做得很古怪,反复追问根由,她笑着说:“我平生对吝啬的人就破败他的家,对心术不正的人就欺骗他。如果如实和你商量,你一定不肯答应。我上哪给你弄到千两银子呢?现在钱装满了你的口袋,妻子也回来了,你的希望都满足了,何必还问个没完?”黄生这才雇了仆人挑着行李带着妻子一起回岳父家。

到了水门里,有一处向南开门的宅院。直接进去,不一会,老太爷、老太太,男人妇女,纷纷出来迎接,都说:“黄家女婿来了!”黄生进去参拜岳父、岳母。有两个青年人和他作揖见礼,陪着说话,这两人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筵席上菜肴品种不多,四个大白盘子,把方桌摆满了。鸡、螃蟹、鱼、鹅,都切得很碎却保持原样。两个青年人用大碗饮酒,谈起话来都很豪放。饭后又把他们夫妇领到另一个院子里,让他俩单独住到一处。被子枕头都很光滑柔软,而床铺都是用熟牛皮代替棕藤。每天有丫鬟女仆送三餐饭来,霍女有时整天不出门。黄生在岳父家居住时间长了,觉得很寂寞苦闷,多次要求回家,霍女坚决阻止。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现在替你着想,请买一个女子给你留下后代。可是如果买丫鬟婢女要花很多钱,你装成我的哥哥,让我父亲到外面给你议婚,良家女子不难娶到。”黄生不答应,霍女却不管他答不答应。有个姓张的贡生,他女儿新近死了丈夫,提出要一百贯钱的聘金。霍女强迫黄生将其娶了过来。新媳妇小名阿美,长得秀丽端庄。霍女以嫂子称呼她。黄生拘束不安,而霍女很坦然。一天,她对黄生说:“我和大姐到南海去探望姨妈。一个多月就能回来,请你们夫妇安心住在这里。”说完就走了。

黄生和阿美独处一院,霍家按时送饭过来,饭菜也很丰盛。但自从阿美来后,再也没有人来过他们俩的居室。每天早晨,阿美去拜见婆婆,说过三言两语就退出来了。在旁的兄弟媳妇,只是相视一笑。即使多坐一会儿,也都觉着没什么话可说。黄生进见霍翁时也是如此。偶而霍家兄弟聚在一起谈话,黄生一到,就谁也不说话了。黄生心存疑虑可又没人商量。阿美觉察不对劲,问黄生:“你既然和他们是兄弟,为什么一个月来像陌生的客人一样?”黄生仓促中回答不上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外十多年,才回来没几天。”阿美又仔细盘问黄生有关公公婆婆的门第家族,和兄弟媳妇娘家的情况,黄生非常狼狈,不能再隐瞒下去,一切底细都暴露出来。阿美哭着说:“我家虽然贫穷,没有给别人作小老婆的,难怪众人都轻视我,不把我当回事。”黄生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长跪在地上听候阿美发落。阿美一看,止住哭声把黄生扶起来,转过头商量怎么办。黄说:“我哪敢有别的打算?只好一个人离开这里回老家。”阿美说:“我既然嫁了出来,又回到娘家去住,在情理上怎能忍心?霍女虽先和你在一起,是私奔;我虽后到,却是明媒正娶。不如姑且等她回来,问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打算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上?”

住了几个月,霍女始终不回来。一天夜里,听到客厅里喧闹饮酒。黄生偷偷往厅堂里看,看见两个武夫打扮的客人坐在上席,一个头上包着豹皮围巾威风凛凛像天神一般,东边那人用虎头皮作头盔,虎口蒙在前额上,虎头上的鼻子耳朵都很完整。黄生吃惊地返回来,把所看到的情景告诉阿美,到底猜不出霍家父子是什么人。夫妻俩惊疑恐惧,想到别处租房另住,又怕霍家猜疑。黄生说:“老实告诉你,即使到南海的霍女回来了,名分辩证清楚了,我也不能在这里安家。现在想带你一起走,又怕你家老人有别的意见。不如暂时分开,两年内我再来。你能等我,就等两年,如果想另外找人家,也由你自己决定。”阿美想要告诉父母一声跟黄生回老家,黄生不肯。阿美痛哭,要他发下誓言,才分别回了娘家。黄生到霍女父母那告别。当时霍家兄弟都出门了,霍翁挽留他等兄弟们回来再走,黄生不听而出门走了。

黄生一个人凄凉地登上归舟,黯然伤神。到了瓜州时,回头忽然看见一只小船飞快驶来。渐渐靠近,原来按剑坐在船头的那人是霍家大郎。老远就说:“你急着要回去,为什么不再三想想,丢下夫人走了,两三年间,谁能等待?”话才说完,船已靠近了。阿美从船中出来,大郎扶着她上了黄生的船,又跳回自己的船径直走了。开始,阿美回家正向父母哭诉,忽然霍家大郎驾驶车马来到,拿着宝剑威胁她的全家,逼阿美快走。全家吓坏了,没有人敢阻拦追问。阿美描述着当时的情景,黄不懂大郎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阿美跟着回家他很高兴,便开船赶路回到了家里,黄生拿出资财经营产业,家里已相当富有。阿美常想念父母,希望黄生去探望一趟,又怕霍女一道跟来,妻妾的名分出现麻烦。过了不久,阿美的父亲寻访到来,看见家里房舍整齐,心里很感安慰。对女儿说:“你从家里走了以后,马上到霍家打听消息,看见门窗都关闭起来,房主也不知道他们的行踪,半年内没一点消息。你母亲每天哭泣,说你被坏人骗走了,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现在有幸没出什么问题吧?”黄生把实情告诉了岳父,都猜测霍女是神仙。

后来阿美生了个儿子,取名叫仙赐。长到十多岁,母亲就让他去镇江探望外公外婆。到了扬州地界,在旅舍休息。随从都出去了。有个女子进来,牵着仙赐到了别的房间。放下窗帘,把他抱到膝盖上,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告诉了她。女子问:“取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回答:“不知道。”女子说:“回去问你父亲自然就知道了。”于是给仙赐梳头挽上发髻,摘下自己头上的花给仙赐簪上,拿出金钏戴在他手上。又拿出一块黄金放到他袖子里,说:“拿去买书读。”儿问她是谁,她说:“儿不知还有个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了没有棺材,应该帮助,不要把这件事忘了。”老仆人回到旅店,不见了小主人,找到别的房间,听见他在和别人说话,偷偷一看,原来是从前的主母。便在外轻轻咳嗽一声,打算请示一些事。女子把仙赐推到床上,一晃就不见了。问房主,并不知道有这个人。

过了些日子,仙赐从镇江回家,把事情告诉了黄生,又拿出所赠送的东西。黄生感叹不已。等打听朱大兴的情况,已死去三天,尸体暴露在外面没有埋葬,黄生便厚葬了他。

异史氏说:“霍女是神仙吗?换了三个丈夫算不上贞洁。但对吝啬的人,她破其财,对贪淫好色者她促使其堕落,她不是无意的人。但是破了他的财就不必再怜悯,贪淫鄙吝者的尸骨,丢在沟壑里有什么可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