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宝玉、宝钗成婚,贾母心情高兴,略吃多些,这晚有些不舒服。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报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饿一顿就好了。她们快别吵嚷。”于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胀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即请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着些风寒,略消炎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后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轻。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请来瞧老太太的病。咱们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着不怎么好,你去找个好的来。”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玉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行医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吧。”贾琏答应了出去,回来说:“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着。
贾母生病时,全室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天,众人都在那里,只看见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里的栊翠庵的妙玉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说:“她不常过来,今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告诉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她。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表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子,手执尘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轻飘飘地走过来。岫烟见了问好,说:“在园内住的时候,可以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
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咱们这里的腰门常关着,所以这些日子没有见你,今日幸会!”妙玉说:“头里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里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着,又惦记着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哪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了;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来啊!”岫烟说:“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着,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说:“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说:“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大着的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说:“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知怎么着,只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着,叫鸳鸯吩咐厨房里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玉师父用些便饭。妙玉说:“我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说:“不吃也罢,咱们多坐一会儿说说闲话吧。”妙玉说:“我好长时间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
”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着,便问:“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说:“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头画。”妙玉说:“你如今住在哪一所?”惜春说:“就是你才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说:“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笑着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老太太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哪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医药调治无效。以后又添腹泻。贾政着急,知道难以医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里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说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说:“你来做什么?”婆子说:“我来了半日,这里找不着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撞,我心里又急。”彩云说:“你急什么?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么?”婆子说:“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厉害了!”彩云说:“老太太正病着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里面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好受,忙叫彩云带她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说:“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便说:“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马上就好,到这里问大夫。”贾母说:“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这里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想她年纪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她们来陪着,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都答应了。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里,外头的人已传进话:“二姑奶死了。”邢夫人听了痛哭一场。现今她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瞧。贾母病着,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婚年余,不料被孙家折磨以致身亡。又遇上贾母病危,众人不便离开,竟让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只想这些孙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她。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多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头找了琥珀,告诉她说:“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哪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不得了,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变了痨病,还可捱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着急,又知道老太太生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半天才说:“你去吧。”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诉鸳鸯,叫她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着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地说:“瞧着是不好。”也不敢言语了。
这里贾政悄悄地把贾琏叫到身旁,在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里的所有人,说:“老太太的事就要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买回板来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我说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
那棚杠执手都讲定了。厨房里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答说:“二爷,这些事不用费心。我们早打算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哪里领去?”贾琏说:“这种银子不用上外头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才老爷的主意,只要办得好,我想外面也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又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样?”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入屋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上。贾琏说:“你只怕走不动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能拖多久?快叫人将屋里收拾收拾,就该挣扎着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么?”凤姐说:“咱们这里还有什么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么?你先去吧,等着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贾琏先回到贾母房中,向贾政悄悄地回报说:“诸事都分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来了,贾琏接进来,诊了脉出来,告诉贾琏:“老太太脉气不好,要危险啦!”贾琏会意,与王夫人说。王夫人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她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递上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说:“不要这个,倒盅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都忙送上来,喝了一口,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说:“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说:“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
贾母坐起来说:“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巴巴满屋里瞅,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说:“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听。贾母说:“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哪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说:“你母亲一定要孝顺,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贾母说:“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吧。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说:“没有呢。”贾母说:“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原因,都不敢说。贾母又瞧了一眼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道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也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穿上孝服。贾政报了个忧,礼部奏闻。皇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是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派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多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多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着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里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然可以照应,她自贾珍外去,仍旧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对荣府的事不很熟悉;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惜春年纪小,虽在这里长的,她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里竟没有两人支持。只有凤姐可以照管里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做主,里外他二人,倒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