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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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归零(2)

钟晓梦进来的时候,贾成功折起了身子,扬着脑袋,看着她和刘有才推推搡搡,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刘有才走后,他脸朝墙背朝外,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头。他在被窝里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仔细听钟晓梦的动静。他听见钟晓梦窸窸窣窣地脱衣服,又换上了睡衣,还去了趟卫生间。之后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好像听见了钟晓梦喘息的声音,感觉她就在他床前站着。过了很久,钟晓梦轻轻地扯他身上的被子。他抓得紧紧的,一点都没扯动。又过了很久,他听见钟晓梦关了床头灯,这才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来。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贾成功听见小镇教堂的大钟响了两声,知道是凌晨两点了。他去卫生间小便,回来,在廊灯和落地灯微弱的灯光中,站在钟晓梦床前打量她。钟晓梦穿着紫色的真丝睡裙,被子胡乱搭在身上,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姿充满挑衅意味。她的胸脯比几年前更丰满了,面部光洁柔和得像巴黎卢浮宫里的油画。贾成功看得有些呆。忽然,他察觉到,钟晓梦呼吸急促了,胸脯起伏的频率加快了,眼角渗出了泪水。

他大起惶恐,急忙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早晨贾成功醒来的时候,刘有才正跷着腿坐在沙发里抽烟,见他醒了,仔细研究着他的脸,冲他点了三下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贾成功觉得刘有才聪明得有点过头了。

这天中午,旅行团回到了维也纳,在维也纳游览了半天,当晚乘飞机回北京。在欧洲11天,贾成功和钟晓梦没说一句话。

回到北京,出了首都机场,他们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从欧洲回来后,贾成功就坚信,这辈子他再也不会见到钟晓梦了。没想到,半个月后钟晓梦却成了他的邻居。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贾成功百无聊赖地站在阳台上抽烟,看见一辆搬家公司的车进了社区,停在他北边那幢楼的楼下,一个女人穿得很臃肿,戴着太阳镜,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对搬家公司的人指手画脚的。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贾成功在社区的花园里溜达,忽然有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的小狗跑到他跟前,摇着尾巴,趴在他脚上向他作揖。这条小狗很小很瘦,比兔子大不了多少,毛很短,表情很喜气。他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小狗,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友好。他抚摸了几下小狗,抬起头来。这时他看见大约20米以外站着一个女人,一瞬间他愣住了——居然是钟晓梦!钟晓梦显然也愣住了。他们都面无表情,对视了几秒钟。钟晓梦大声叫狗:“贝贝过来,乖,听话!”趴在贾成功脚上的小狗抬头看了看贾成功,摇了摇尾巴,跑向了钟晓梦。钟晓梦蹲下身子抱起小狗,走了。贾成功也走开了。

直到这时贾成功才知道,几天前刚搬来的那个新业主是钟晓梦。两年前他把潘家园的房子卖掉后搬到这儿,就仅仅因为钟晓梦去过那个房子,他想用搬家的方式把她从记忆里抹得干净一些。没想到钟晓梦又追到这儿来了。去欧洲旅游的时候和钟晓梦同团,当时就觉得北京大而世界小,现在觉得北京其实也很小。

不几天,贾成功又知道,他和钟晓梦的房间直线距离只有30米。他住的社区有20多幢高层,他住16号楼,钟晓梦住17号楼,楼间距是30米。巧的是都住28层(贾成功的房子是复式结构的,28层和29层)。更巧的是钟晓梦的南阳台和贾成功的北阳台正好相对。如果两个阳台之间架一块木板,不到20秒就能走到对方家里。贾成功站在北阳台上,钟晓梦站在南阳台上,彼此都能清楚地看见对方。

每天晚上,贾成功房间的灯很晚才熄,一般都在凌晨一点以后。钟晓梦熄灯的时间和贾成功差不多。每天晚上,贾成功都站在北阳台上往钟晓梦屋里看。钟晓梦也经常站在南阳台上往贾成功屋里看。有时候,他们会同时站在各自的阳台上看对方。当然,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隐约看见对方阳台上站着一个人。他们一站就是很久,他迟迟不离开,她也迟迟不离开,就像比赛耐心似的。这时候,贾成功心里就有些恍惚,好像不是身在北京,而是在济南的海右小区,他和钟晓梦还年轻,都不到30岁;他爱她,她也爱他,爱得火急火燎的……

傍晚散步的时候,他们经常在楼下相见,仍是毫无表情地看对方一眼,一句话都不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钟晓梦那只小狗的脖子里多了一条红绳子,她牵着小狗,不让它乱跑。奇怪的是,那小狗每次看见贾成功,都拼命地挣着绳子,想向他跑过来。这时钟晓梦就嗔怪地对小狗说:“贝贝不乖,不听话了。”说着,她牵着小狗匆匆走开。走很远,那小狗还不住地回头看贾成功。小狗的目光总是让贾成功一阵阵心疼。

贾成功没见过外星人,如果有个外星人蹦到他面前,他会很惊讶。不过还有比外星人更让他惊讶的:朱蕊来了。他们已经18年没见了。

这天晚饭后,贾成功的桶装矿泉水喝完了,他就给送水工打电话要求送水。水站就在小区内的一个角落里,租了物业公司两间平房。经营水站的是一对40多岁的中年夫妻,家是内蒙古通辽的,每天骑电动三轮车给业主送水。一年四季,两口子的脸蛋都是红的,就像涂了彩一样。

大约一刻钟之后,送水的中年妇女把水到了。进门,中年妇女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色厚羽绒服、手拎旅行包的中年妇女,脸蛋也是红红的。贾成功去书房拿了15块递给送水的中年妇女。送水的提着空桶走了,那位跟进来的中年妇女却没走,而是站在门口冲贾成功傻笑。贾成功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在忆记库里快速地检索着,但脑子就像短路了一样,怎么也找不着这张脸。那中年妇女用一口原汁原味的鲁西南话说:“咋了?不认识我了?我是朱蕊啊。”

听到“朱蕊”两个字,贾成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朱蕊看上去足足有50岁,她的头发最少有1/3是白的,脸上皮肤很松,还有一块块的色素沉着,抬头纹和眼角、眉间的皱纹很深。如果走在大街上,贾成功绝对不敢相信她就是朱蕊。

贾成功去关了房门,请朱蕊在沙发里坐下来。他在她对面的一只皮墩上坐下来。朱蕊打量着这个装修豪华的空间,眼睛瞪得很大。她刚进门的时候脸红,那是冻的;现在脸更红了,那是热的。屋里暖气很热,贾成功请朱蕊宽衣,并找出戴娜的一双棉拖鞋让她换上。朱蕊脱下羽绒服,只穿一身紫色的贴身内衣,身体的轮廓纤毫毕现,前胸一大堆,像绑了个小米袋子。

显然,她没戴文胸。饮水机里的水烧开了,贾成功给朱蕊冲了一壶咖啡。贾成功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吃了。贾成功说,她要是还没吃,就请她去附近的饭店吃点。她说吃了,真的吃了。

朱蕊打量着贾成功,眼神很古怪,既想看他又不敢看他似的。

贾成功一和她对视,她就咧着嘴冲他傻傻地笑。

贾成功很想知道朱蕊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但又懒得问。朱蕊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不等他开口,就说,前年夏天她一家三口来北京玩,吴富贵开着车带他们转了一些地方,路过他住的社区的时候,吴富贵指着大门让她看,说他就住在这儿,于是她就记住了这个社区的名称。今天到社区后,她去物业公司查到了他的楼号和房间号。在楼下,她正想摁他的门铃的时候,送水工先摁了,她就跟着进来了。

朱蕊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说出了来找贾成功的原委。她的丈夫——桃城县某国企的总经理,一个多月前被曝出了和一个女人的不雅照片,第二天就被双规了,被免职、开除党籍,再后来移送司法机关了,前不久检察机关以涉嫌贪污、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对其立案调查。赃款退了一些,但他为那个“烂货”挥霍了200多万。求爷爷告奶奶,能借钱的人都找遍了,钱也没凑多少。本想跟吴富贵借一些,可是这个家伙联系不上了,她实在走投无路,就想到了贾成功。她说:“反正现在没人看得起我,我也不管脸是啥腚是啥了,想起谁就找谁借钱,有枣没枣打一杆儿。要不是为了俺儿,那个熊人就是枪毙了我都不管!我都想亲手杀他一万次!自从出了这事,俺儿就像个哑巴似的,一天一天不说一句话。我日他奶奶,那个熊人可把我和孩子坑苦了!”

朱蕊说话的时候嗓门很高,像是吵架,唾沫星子喷到贾成功脸上、手背上。贾成功问朱蕊想借多少钱,朱蕊说,10万不嫌少,50万不嫌多。贾成功起身去书房,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3张银行卡,在一张纸上写下密码,连同银行卡一起给了她。这3张银行卡是他和戴娜日常消费用的,大概有100万元以上。他说,这些是100万,不用还了。朱蕊小心翼翼地把银行卡装进一只坤包里,坐在那儿抹眼泪。贾成功希望她走(他知道凌晨两点有一趟路过桃城的火车),但她却没有走的意思。她说,今天坐了大半天的长途汽车,腰都快累断了,打算明天一早坐长途汽车回去。贾成功把自己的卧室收拾了一下让她住。

时间还早,才9点多,贾成功觉得一分一秒都很难熬,就开着车去了位于西四环的一家高档洗浴中心。按摩、桑拿,看歌舞表演和吃自助餐,挨到凌晨一点多,回到家,她进戴娜卧室里倒头就睡。后来,他听见了关门的动静,就睁开了眼睛。

这时外面天色已经很亮了,阳光金灿灿的。他知道朱蕊刚才走了。他急忙走到阳台上往下看,看见朱蕊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体态很笨重,左手拎着旅行包,右手提着一袋垃圾,东张西望的,像在找垃圾箱。绿色的垃圾箱就在地下车库入口处,朱蕊不知道,走过了,提着垃圾继续往外走,一直走出了贾成功的视线。

贾成功穿着睡衣,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发现每个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和戴娜的皮鞋都擦了。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他的袜子、内裤、衬衣、鞋垫,其中鞋垫平平整整的,用小夹子夹着。厨房里,电磁炉上的锅里有两个煎鸡蛋、三片面包、一大碗小米粥、一碟咸菜丝,还都是热的。客厅沙发上有一幅十字绣,打开,长约1.5米,宽约1.2米,绣的是牡丹,红的黄的紫的,还有黑的,密密匝匝,十分鲜艳,一角还绣着“花开富贵”四个金黄色的大字。茶几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的长约半米的花花绿绿的小纸箱,箱子上印有“桃城特产铁杆山药”几个字。箱子很沉,足有20斤,打开一看,共有10根铁杆山药,粗细均匀,整整齐齐,用红绳子在当中和两头缠了三道。

贾成功来不及洗漱,急忙穿上衣服,开车去追朱蕊。他怕她不知道怎么坐地铁,想把她送到车站,可是追了一段路,却没看见朱蕊。因车堵得厉害,他又回来了。他抽着烟,在朱蕊住过的房间(也就是他自己的卧室)里走来走去,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半个多小时的呆,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他的耳朵里。

贾成功偶然得知,戴娜口中的那位孟姐是钟晓梦,在医院里捅伤、划伤钟晓梦的姐姐然后跳楼自杀的那个患者是李菲。

自从钟晓梦搬到这个社区后,贾成功的胃口不太好,见到朱蕊后,胃口变得更差。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胃里就胀得厉害,像塞了个皮球。钟晓梦的房间和他的房间直线距离只有30米,他不可能忽略她的存在,而一想起她,他心里就难受。朱蕊居然老成了那样,这让他难以接受。心里一难受,胃就胀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