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胃属于“情绪胃”。“曼哈顿”的那些饭店里什么好吃的都有,但他觉得合口味的却不多。他总是吃不好,老觉得身体虚,浑身没劲,于是就想买一些“神马”喝。“神马”饮料能增强体质、提高免疫力、改善肠胃功能,他在济南神马集团的时候经常喝。
这天下午,贾成功从报纸广告上看到了神马集团北京分公司的地址,于是开着车去买。分公司在宣武门附近一家半新不旧的宾馆里,租了半个楼层。楼梯拐角处挂了两个牌子,一个是北京分公司,一个是北京办事处。贾成功知道神马集团人员流动很大,原以为这里不会有他的熟人,没想到,却遇到了一个熟人:赵雪晴。路过一间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贾成功看见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位看上去50多岁的女士,正戴着老花镜看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材料。只看了那位女士一眼,贾成功就认出她是赵雪晴。虽然赵雪晴看上去老多了,但模样还没变。这时赵雪晴抬眼打量他,眼睛瞪得很大,开口叫了声“贾部长”……
赵雪晴现在是神马集团北京办事处主任兼北京分公司总经理。她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不回济南了,她就申请来北京办事处和分公司工作,卖掉了济南的大房子,又添了些钱在北京买了个小房子,和儿子一起生活。
两人说到了当年的一些同事,赵雪晴很自然地就提到了李菲。她小心翼翼地问贾成功,他和李菲离婚以后联系过没有。
贾成功说没有。赵雪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贾成功心跳得很厉害,咧嘴笑了笑,极力镇静下来,问李菲到底怎么了。赵雪晴不看贾成功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说,几年前李菲被查出患有乳腺癌,住进了医院,因为和医务人员发生摩擦,情急之下用水果刀划了一位护士长的脸,然后自己从11楼的病房阳台上跳楼了,当场就没救了。那位护士长一侧腮被穿透了,一只眼睛失明了,脸上也被划了七八道子。
赵雪晴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捅在贾成功的心脏上,但他极力保持镇静,始终面无表情。赵雪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她站起来,拍了拍贾成功的肩膀,坐在老板台上写了个条子,然后从隔壁叫来个小伙子,把条子交给小伙子,让他领着贾部长去仓库取货。赵雪晴赠送了贾成功两箱价值3000多元的保健品。贾成功往外走,赵雪晴跟在他屁股后面送他,但他没回头,也没和赵雪晴握手。走下宾馆楼门口台阶的时候,他一脚踏空,摔了一跤。仓库在宾馆大楼后面,他开着车,拉上那位小伙子绕过去。他在车里坐着没动,小伙子把两箱“神马”装进他的后备厢里。他的车发动的时候,小伙子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他漠无反应。
贾成功的脑子有些短路,意识长时间地停顿。回家的路上,经过戴娜经常去健身的那家俱乐部时,他下意识地向楼下望了一眼,却意外地看见一辆红色的切诺基。他在路边停下车,盯着切诺基的屁股看,居然看见几个金色的魏碑体字:“别嘀嘀!
要不是打不过你,姐早就跟你翻脸了!”他又看车牌子,果然是钟晓梦的车。他把车窗玻璃摇下一条缝,点了一支烟,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楼门口出来的一个个人。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钟晓梦和一个时髦的年轻女人从旋转门里走出来。钟晓梦弯下腰,把深蓝色羽绒大衣的拉链拉上,然后向自己的车走过去,和那个年轻女人互相挥手道别。贾成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道别的时候,那个年轻女人说的是“mèng姐再见”。
听到这两个字,贾成功的脑袋像被什么钝物击打了一下,一阵阵眩晕。他愣了愣,慢慢回过神来:原来,戴娜口中的那位“孟姐”应该是“梦姐”,其实就是钟晓梦。这几年来,钟晓梦和他共事时一直表现得很贪婪,因此,戴娜口中那位很有爱心的孟姐,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是钟晓梦。以前他曾经觉得钟晓梦像冬虫夏草,现在更觉得像了。
贾成功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大,里面像是塞进去了一大堆乱麻,想捋一捋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他需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他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慢慢理顺,找到其中内在的逻辑关系。
贾成功的车开得很慢,不断有车超过去,其中就有钟晓梦的那辆红色切诺基。回到家里,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快8点了。他在屋里转了一个圈,这才想起车后备厢里那两箱“神马”
忘了搬上来了。家里暖气很足,但他没换衣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他想给戴娜打个电话,可是摁了几个号又删除了。他觉得事情很复杂,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肚子有些饿,但什么都不愿吃。他坐在沙发里连抽了两支烟,下楼出去散步。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不是雪花,是坚硬的雪粒子。
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风也很大,像狼嚎一样。贾成功漫无目的地走,边走边“反刍”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他浑身冷,胃里也越来越难受,就像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一样。不知不觉,他已走了4个多小时,到了一个蒲黄榆。这时雪越下越急,路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少。贾成功身上一阵阵发冷,意识也越来越清醒,终于把脑子里那一大堆乱麻给捋顺了。他发现,他和李菲复婚13天又离婚、李菲在医院里“行凶”、钟晓梦的姐姐被毁容、钟晓梦黑他的钱,这一个个看似孤立的事实却具有某种内在的必然的因果关系,形成了一个怪圈。怪圈的起点是他,终点也是他……
想到这里,贾成功忽然眼前一黑,两腿一软,栽倒在雪地里,意识也像断了电的灯泡,瞬间消失。不知过了多久,贾成功的意识自行恢复,慢慢站了起来。他想慢慢走回家,可是两腿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打战,就像冻透了一样,只好打车回去。
他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上车。回到家,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2点多了。他脱去外衣,没换睡衣就躺下呼呼大睡。
贾成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4天以后了。他得了一场重感冒。这天上午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是10点多。
钟表上的日期是12月25号,手表上的日期也是12月25号,而他见赵雪晴那天是12月21号。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迷糊了4天。他仔细回想这4天里都发生了什么,意识里一片混沌。
他隐隐约约能想起来的事情有:去“曼哈顿”吃饭、深更半夜煮面条吃、打开饮水机烧水喝、去社区诊所打吊瓶,好像还开着车去了一趟银行,去了一趟商场。一切都像梦游似的,或者像隔着毛玻璃看电影,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极不真切。
贾成功慢慢腾腾地起了床。他浑身酸疼,尤其是两腿,像灌了醋一样;头也疼,像要裂开了一样;身上没有一点劲,轻飘飘的。他去卫生间洗刷。照镜子的时候,他被镜子里的那个人吓得寒毛都乍起来了:那个人的头发大约白了一半,鬓角是全白,其余地方是黑白相间;唇边和下巴的胡茬子也白得刺眼;眼珠子使劲瞪着,就像不会转动了一样;脸色蜡黄,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冲镜子里的人咧了咧嘴,镜子里的人也冲他咧了咧嘴。他“嘿嘿”地笑,镜子里的人也“嘿嘿”地笑。他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名字叫贾成功。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在书房里,贾成功发现了一只保险柜。保险柜靠墙立着,很高很大很结实。他推了推,纹丝不动。这只保险柜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使劲回想,渐渐想起是自己从一家商场买回来的;买保险柜的时候,售货员小姑娘还笑嘻嘻地叫他“大爷”。后来商场的两个人来送货,热情地指导他怎么设置密码。那么买保险柜干什么呢?他使劲回想,渐渐想起他曾经开车去过一次银行,把那800斤金条取回来了。金条是银行的一位中年男性工作人员和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装押运员乘坐一辆灰色面包车给送回来的。那几个人走后,他把金条和银行卡、存单都装在保险柜里了。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些金条和银行卡、存单都装在保险柜里呢?贾成功不知道。也许,在他潜意识里,他活了44年,生命里最有价值的也就是那些东西了,他要紧紧抓住。
他想看看那些金条、银行卡和存单,可是,保险柜的密码他却不知道。他记得他设置了一个密码,随手写在一张小纸片上了,把小纸片放在写字台抽屉里了。于是他急忙翻抽屉。可是抽屉里并没有什么小纸片。小纸片找不到,手却老是碰到计算器。
计算器有“真人发音”功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清脆也很古板。每次碰到计算器,这个女人就说:“归零!”。碰一下说一次。
听到“归零”两个字,贾成功心惊肉跳,他觉得这两个字有很强的暗示性。这时,他已不敢确认那些金条、银行卡和存单是不是真的放在保险柜里了,也不敢确认有没有去银行取金条这回事了。可以确认的事实是:那些金条的凭据已经没有了。
那些凭据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牛皮纸信封锁在写字台一个抽屉里,可是抽屉里没有那个牛皮纸信封。不能排除的一种可能:那些金条的凭据和那些银行卡、存单被他“梦游”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贾成功不甘心,继续在写字台抽屉里扒拉着寻找那张小纸片,手却再次碰到计算器,那个女人说:“归零!”
他气急败坏地把计算器摔在地上。“归零!归零!归零!归零!
归零!归零!”计算器居然没摔碎,他又狠狠地踩了一脚,那个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说:“归零。”这时,贾成功确信保险柜是空的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瞪着天花板,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这时,贾成功能随意支配的钱只有6000多元现金了,那些钱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他打开钱包找平时消费用的银行卡,才想起那3张银行卡几天前都给了朱蕊。物业公司几天前在楼门口贴出了关于交纳2013年度物业费和车位费的启事。贾成功应交物业费4500元,地下停车场的车位费是4800元,两项合计9300元。而他只有6000多元,连物业费和车位费都交不起了。以往,这些费用他总是尽早交上,现在却只能拖下去了,慢慢地想办法。
贾成功忽然想起,他在写字台抽屉里寻找那张小纸片的时候,好像看到过一张存折。急忙拉开抽屉,果然找到了一张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折。他急忙打开存折仔细看。存折已经很旧了,签发日期是2005年9月14日,最后一次取现的日期是2006年1月9日,余额是34189.55元。一下子有了3万多元,贾成功欣喜若狂,仰着脸哈哈大笑。这些钱够他花一阵子的了,到戴娜过完年回来不成问题。而且存折的密码他是知道的,他最早有存折是1992年大学毕业后在桃城县工业局工作的时候,密码是他的办公室电话(那时的电话号码还是6位数),虽然他早就不在桃城了,但后来所有存折的密码从来没变过。
贾成功忽然觉得很饿。他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快到中午了,也该吃午饭了。他决定去“曼哈顿”,带着那张存折,吃完饭从“曼哈顿”的建行营业厅取些钱,马上去交物业费和车位费。
贾成功收拾一番下了楼。一出楼门口,顿时觉得一股寒气袭过来。刚下过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路过钟晓梦楼下时,贾成功使劲拧着脖子,抬头望钟晓梦的窗户。他决定找钟晓梦好好聊聊,催着她尽快把老年公寓办起来。到时候他要住进去,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得要个单间,每天早晨让护士给自己量量血压、测测心脏;让护工给自己洗洗衣服,打扫打扫房间;一天三顿吃可口的营养餐;每天看看书,写写字,上上网,做做操,喝喝茶,下下棋,聊聊天,跳跳舞……钟晓梦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他们是17年的老交情了。这时,他看见钟晓梦开着那辆红色的切诺基进了社区大门口,向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驶去。他咧着嘴,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