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是无法和自己独处。
——约翰·拉布尔耶
仅凭这个有趣的书名,就知道这是本很有意思的德文书,那就是《不准读我!》。很明显,这是一本不想被人阅读的书!可是,谁说能发挥自由意志的只有书呢,人世间的秘密也有很多,也很明显不想让人们知道。有多少人在夜晚的睡梦中死去;在濒临死亡的睡梦之中,他们拼命拉着神灵鬼魅的手,凄凉地看着对方,渴望着救赎,努力地告解,然而他们再怎么拼命地想喊叫,喉咙还是被塞得死死的,最终,只能带着绝望离开尘世。临死之人为什么连最后的告解也无法做呢?喉咙为什么无法打开、声音总也发不出来呢?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将心中深藏许久的秘密告解出来,可是,这是些极为丑恶的秘密,既然已是秘密,就不能被揭开。唉,人生一世,有的时候,心中埋藏着各种秘密,这些秘密时刻都压迫着人,让人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直到他死去之时,依旧要将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方得解脱,而有些秘密之所以永远都是秘密,原因就在于此。
不久之前的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在伦敦的D咖啡馆的拱形大窗下坐着。在此之前的几个月中,我一直在生病,然而后来身体好了许多(因此才能到咖啡馆中闲耗),也恢复了些精神气力,心情很是快活,跟此前精神状态不好时凡事都觉得倦怠很是不同。所以,我觉得较之以前,我的思考能力也显然更加活跃,甚至我感觉自己有着可以媲美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鲜活敏锐的思考能力,有着堪比古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那样精湛华丽的辩才。从病中恢复过来的我,心里感到无限的赞美与感激。啊,还是活着好啊!经历了病痛,对于人生的悲伤苦痛,我才有更深刻的理解,如今我能用更为平和的心境去面对周围的人事物,当然还没失去对世界的好奇心。那个傍晚,我叼着雪茄在咖啡馆坐着,把报纸放在腿上,或者观察咖啡馆中嘈杂哄闹的人群,或者悠然自得地读着报纸,或者,就透过雾蒙蒙的玻璃,打量窗外的街道。
城市最主要的交通干道之一就是窗外的这条大街,所以,街上涌满了熙攘的人潮。不过在华灯初上的夜晚,会从四面八方涌来更多的人群,眨眼间就能将大街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就是人流最多的时候,接连有两堆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地从我面前一闪而过。这下班高峰期真是有意思啊,无数的人涌到我身边,将我包围起来,这种情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真是一种新鲜有趣的感觉!最后,我懒得再看咖啡馆中的人事物,而是在咖啡馆外的蜂拥人潮上投注我的全部注意力,抓住机会对这瞬间暴增的人潮加以观察研究。
起初,我的观察还仅仅是泛泛的,观察这些来往的人群,想象他们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聚集此地,想象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然后,我的研究就更为细致,对人们的各种样态加以观察,包括他们的外表、步伐、神态、服装、体型,还有他们的表情等等。
看起来,生意人占了人群的绝大多数,他们只想赶快从人群中穿过,表情泰然无波;有的人在走路时眼睛还在骨碌碌转着,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考虑工作上的事,所以他们即便被路人碰撞推挤,也只是稍稍整理一下衣服,就继续前行,而毫无焦躁之感。另外,还有很多人在走路的时候,神情激动亢奋,一边走一边舞动手臂、念念有词,脚步也烦躁不安,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跟纷乱杂沓的人群毫无关系;走路的时候,要是前面的路被人挡着,他们马上就会停止自语,带着虚伪的笑容,夸张地表示让对方先走;要是跟路人稍有碰撞推挤,他们总是先习惯性地欠身表示道歉,随后就做出一副困惑而无辜的样子。我觉得这两种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可言。他们每个人都穿着体面,看上去俨然就是上流人物,毫无疑问,他们大概都属于商人、律师、贵族、股票经纪人、店家老板之流。贵族们悠悠然打发时光,其他的则汲汲于功名利禄,他们的生活都刻板而平淡,我实在没法对他们产生什么兴趣。
另外,一般公司的职员也是人群中非常显眼的一类。可是,此类人群又可分为两种,即在大型企业工作、资历较深的一种,和在小公司或新兴公司工作、资历较浅的一种。比如说第二类公司职员,他们基本上都是年轻的男子,短靴锃亮、头发油亮、西装笔挺,高傲的气息从双唇之间不经意透出。他们把上流社会那一套风雅的习气学得十分到位,给人一种精明能干、光鲜时髦的感觉。我只想说,他们充其量只是一群自以为跻身上流社会的、附庸风雅的浅薄年轻人而已。
而第一种公司职员呢,就是工作于大型企业、拥有较深资历的上层职员,他们的特征又是怎样的呢?这些老家伙看上去大都作风老练、稳健沉着,这种人我一眼就能看准。他们基本上都穿着棕色或黑色的深色西装(不过往往会搭配宽大的长裤,因为这样坐着舒服)、白色领带和白色短筒袜以及坚固厚实的鞋子。他们大都有点秃头,因为长期夹笔思考,右耳有些变形僵硬。我还注意到,无论是戴帽子还是脱帽子,为了体现自己的优雅,他们基本上都会用两只手进行;他们身上都戴着怀表,黄金材质的表链,古老而坚硬的样式。把体面做作的姿态发挥到极致的,大约非这群老家伙莫属了。
人群里面还有一些一副上流绅士派头、十足潇洒潮流做派的人。不过看一眼我就清楚,他们是扒手中的高手,在各大城市中专门伺机下手偷取钱财。对于这些上流扒手,我兴趣十足,对他们的观察就很仔细。他们和真正的上流绅士的差别我很快就发现了,那就在于“上衣的袖口”。扒手们大都有着太大、太宽松的上衣袖口,这分辨起来很容易的嘛。凭这一点要是还分辨不出扒手和真正的上流绅士,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思议呢。
另外,还有一些赌徒骗子混杂在人群中。我是如何知道的呢?那是因为较之于扒手,他们的特征更明显!他们往往有着差异极大的气质和装扮,要么朴素到极点,清纯的样子跟神父都有得一拼;要么围着高级领巾、戴着金项链、别着闪闪发光的饰扣、穿着丝绒背心,一脸凶神恶煞。不过这些赌徒骗子还是有着共同特点的,他们基本上都是眼神涣散茫然、脸色苍白、双唇干瘪、皮肤黝黑;并且,让我轻易辨认出这些骗子的还有两条线索:首先,他们大多有着低沉而谨慎的声音;其次,他们将大拇指伸展开来时,不知怎么回事,拇指居然跟别的手指形成一个直角。当然,骗子里面多少会有几个习性气质有所不同的人,不过不用怀疑,他们绝对是同一伙的。他们大都凭着自己的小聪明,或者伪装成长发迷人、笑容灿烂的花花公子,或者伪装成一脸严肃深沉的军人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就是靠这套骗人的把戏过活的。
对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上流阶层进行观察之后,我注意到还有更深沉黑暗的人事物存在于城市之中,值得我去挖掘。我看到为生活辛苦奔忙、一脸沧桑的犹太小贩,他们有着卑微的神情,而眼神的锐利却好似鹰隼,能洞达人心。我看到专门乞讨的职业乞丐,把某地圈占起来,堂而皇之把他的同行从他的地盘上赶走,可是那些因为突然的意外而遭遇贫穷、真正需要别人帮助的可怜的乞人,又该如何是好呢?我看到在人群中蹒跚行走的病入膏肓、虚弱无依的人,看着迎面而来的陌生人,渴望来自他人的温暖安慰可以将一丝生命的曙光带到他的身上。我看到劳累了整整一天后,乖巧端庄的年轻女子在下班之后,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毫无温暖、沉郁冷酷的家;没料到,回家的路上居然还被流氓混混缠上,在无赖男子轻浮猥亵的目光下,女子只能咽下委屈、畏畏缩缩地赶紧跑开,免得清白不保。我看到城市中有些风华正茂的女人,有着靓丽的外表,内心里却空洞苍白;还有些被众人厌恶、避之唯恐不及的麻风女病人,穿着破旧的衣衫瑟缩在路上;还有满脸皱纹、鹤发鸡皮的老太婆,却费尽心力地涂脂抹粉,显示着她们对青春的执着;还有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却已经学会搔首弄姿地勾引男人,想在情色行业中闯出名头。我看到数不清的醉汉酒鬼,他们有着千奇百怪、无法形容的举止。有的人披着褴褛的衣衫,脚步打结,说话含糊,眼神涣散无光,脸上还带着淤伤;有的人还穿着完整的衣服,却脏得无以复加,他们满脸红光、嘴唇肥厚,走路也有些不稳,不过看上去还是人五人六;有的人虽然穿着很老旧的衣服,不过仍能看出质量很好,并且很认真地刷洗整理过;有的人脚步轻快而稳健,可眼里满是血丝,面色犹如死尸,非常恐怖,在人群里大步流星地走着,还不时将颤抖的双手伸出,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另外,街上还不时掠过搬煤工人、搬运工人和叫卖点心馅饼的小贩;还有耍猴艺人、民谣歌曲诗人、管风琴艺人,一路唱着歌卖艺讨钱;各行各业的工匠们劳累了一天,狼狈而乏力地走着。这条街上齐聚着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嘈杂的声响不绝于耳,人生百态尽皆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