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加深沉了,我也越来越着迷于夜后的街景。夜晚在这儿聚集的人群,迥异于白天在此地流动的人潮。白天,这里活跃着守法的正派良民;晚上,这里则横行着进行各种勾当的三教九流之辈。另外,还在傍晚的时候,那一柱柱立在街上的煤油灯就准备好了,要接替将尽的日光;起初,阳光的残影还不愿意就此退场,努力地挣扎着,所以煤油灯就暂时落在了下风,光色惨白而无力;终于,日光湮灭,夜幕笼罩大地,就到了煤油灯扬威的时候了,其光影闪烁,影影绰绰,把夜晚装点得光亮照人、灿然华彩。
来往的人们的脸上映照着诡奇的光影,让我感觉到愈发地如痴如醉,上瘾一般对光影下的每张脸孔仔细观察。光影从每个人的脸上飞快掠过,我在窗前坐着,大都只能惊鸿一瞥,没法仔细看清每个人;可是,一开头我就说过,因为那时我的心智和精神状态非常敏锐而奇特,就是这片刻的流光,就能让我将那些身影背后的精彩故事窥探清楚。
我将头贴到窗户上,认真地观察街上的人群,忽然,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张奇特脸孔上。那张脸孔属于一位六十五到七十岁之间的老人,看上去很是沧桑。不管怎样,这样的脸孔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记得很清楚,一看到老人的脸,我就立马联想起了雷斯克,这个老人十足就是他画作中魔鬼的化身。我想,他要是也见到了这张脸,肯定会毫无保留地赞同这一点。我反复观察老人的脸孔,想要读出其中的故事,然后,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了各种混乱的念头。无比复杂、诡异而迷人的特质隐藏在这张脸孔下面,那包括了超人的智慧、贪婪、吝啬、冷静、谨慎、怨恨、无情、冷漠、欢乐、成功感、极度的绝望和恐惧等等。这个人是多么古怪啊!这时,一股想要仔细观察老人的渴望从我心中升起,我想更多地了解他的故事!所以,我赶紧穿好大衣,将帽子和手杖抓起来,向老人刚刚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可是,老人却不见了。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这位老人,我小心翼翼跟在他的后面,以免让他发现我在跟踪他。
这时,我终于可以好好地对这位老人进行全面观察了。他身材瘦弱,看上去很是单薄。起初,我还以为他穿的那件衣服破旧而肮脏,不过当他走到街灯下面,被煤油灯的强光一照,我才注意到他所穿的亚麻材质的衣服虽说很脏,可质量很好。然而,老人穿在身上的那件长风衣却是旧货,他衣服上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不过我还是能隐隐约约地透过扣子之间的缝隙看到,一颗钻石和一把匕首藏在了风衣里。我很惊讶于这个发现,我对老人的兴趣更浓了,于是我就决定,无论老人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他。
如今夜已深重,一股浓厚的湿气弥漫在城市之中,然后,很快就下起了大雨。面对这突然变化的天气,人们纷纷逃荒似的奔跑,稀里哗啦的大雨声中夹杂着各种嘈杂的嗡鸣声,大街显得更加骚动吵嚷了;总而言之,差不多每个人都将雨伞撑了起来。淋一点雨我虽然觉得无所谓,可是毕竟,我是大病初愈,要总是这么被大雨淋着、浇灌着,委实有些不够明智,于是,我决定为保暖起见,将嘴巴用围巾罩好,继续跟在老人后面。在随后的半小时中,老人继续冒着大雨沿街而行,我也就只能这么跟在后面,生怕一转眼他就不见了。所幸老人始终没有发现我跟在他后面。随即他穿过马路走到了对面街上,较之先前那条大街,这条街上的人显然少了不少,老人的举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的脚步变得缓慢,走路游移不定,好像没有目标一般。随后,老人三番五次地在这条被一条马路隔开的街上来回穿梭,从左边走到右边,又由右边走到左边,如此反复,搞不清他在做什么;这时,街上还是有不少人的,而老人如此这般的举动又实在怪异,我只能谨慎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跟丢了。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老人一直在不断地反复跨越这条窄长的小街,这时,街上的人愈见稀疏了。突然,老人的路线再次改变,他转过一个弯,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广场上,广场上此时人潮汹涌。老人低垂着头,下巴都要挨到胸口了,一边坚定有力地绕着广场行走,一边皱着眉头扫视周围的人群。由不得我不惊诧的是,老人绕着广场走了一圈之后,又反复绕了很多圈;有一回他忽然反向绕着广场走,我跟在后面差点没反应过来,险些被他发现。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小时,老人始终在绕着广场转圈。雨势渐大,气温也随之降低,人们大都选择了回家,广场上的人也渐渐少了很多。忽然,老人好像很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随即钻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里,巷子的长度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老人此时的速度简直就像是在百米冲刺,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年纪的老人还可以跑得这么快,我费了很大劲才总算没有把他追丢。这条巷子随即就走完了,一处大型的繁忙的商业街就在前面,看上去老人很熟悉这里;然后,他又跟刚才一样,在人群之间、在商店之间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
在这个封闭的商场之中,为了避免老人发现我在跟踪他,我必须得更加小心才行;所幸,我这一天穿的是橡皮雨靴,走路时没有什么声响;我想,我对他的跟踪应该还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街上的每家店铺老人都进了一遍,古怪而茫然地瞪着店里的商品,不说话,当然更不问价格。现在,老人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我百分之两百的好奇心,他这一个晚上到底在干什么呢?我一点都想不透,所以,这就更坚定了我要探个究竟的决心。就这样,这条街又耗费了我们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街上的人群迅速地散去了,因为晚上十一点的钟声已经敲响。有个店家打烊时正在往下拉门,无意间碰了一下在旁边站着的老人,老人突然就如同被电流击中一样浑身发颤。他立即奔到街上,焦虑地四处张望着;随即,老人又用那令人惊诧的速度,从很多弯曲的无人巷道飞快地穿过;最后,我跟着他回到了首次发现他的地方,即D咖啡馆前面的这条大街。现在雨势依旧猛烈,大街上冷清肃杀,只有煤油街灯依旧明亮耀眼,人却几乎一个都看不到。老人在这条冷清的空荡街道上闷闷地踱步,脸色很是苍白;然后,他长叹一声,便转身走向河岸的方向。老人从很多迂回弯曲的小路上绕了一圈;最后,他在一家大戏院前停了下来。这时,戏院刚刚结束一个节目,各个出口一下子涌出无数的观众,老人在散场的人群中间站着,虽然被挤得必须要大口呼吸才能喘过气来,可他脸上的线条看上去却变得柔和了,似乎他的心情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老人就跟之前一样,又一次低垂着头,眉头紧皱,打量着那些散场出来的人群,并在一群群结伴散场的人群后面尾随着。我实在是无比困惑于老人这些怪异的举动,他的用意还真是难以揣度啊。
一群群观众在眼前离开,喧闹吵嚷的十几个人也慢慢地各自走开,到后来一群人只剩下三五个,此时老人又表现出茫然不安的样子。当这些人群消失在狭窄漆黑的巷子中时,老人一时间好像也乱了方寸,停住不动了;然后,经过一阵的不安和烦乱,老人又有了方向,开始飞奔起来,一下子就到了城市的边缘。我随着他来到了城郊,我们今晚到的其他地方跟这里的景貌都全然不同。伦敦最为肮脏、贫困和混乱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在唯一一盏昏黄街灯的照耀下,很多残破、古老的高耸木造公寓出现在我眼前,看上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一幢幢混乱的破旧公寓毫无秩序地排列着,房子之间是否有通道根本就看不出来。地上散落着铺路用的石块,看起来路始终都没有铺好,到处都长着杂草。路边的排水系统全都堵塞了起来,一阵阵恶臭从沟中的恶心秽物上散发而出。据我判断,此处大概是个没有人烟的废墟;可是,我跟着他越是往前走,“人烟”复苏的声音就越是清楚地传来;最后,全伦敦最堕落的一群人在前方出现了,他们在来回扭动着自己的身躯。老人见到这些,竟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精神振奋,轻快地疾步前行。忽然,我们拐过一道弯,就看到一道明亮晃眼的灯光。矗立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充斥着犬马声色的恶魔殿堂,一座大型的纵欲之地。
黎明就要到来,然而在这夸张绚丽的酒吧入口,还进进出出着很多醉生梦死的酒鬼。老人兴奋地尖叫一声,就挤到了酒吧的人群之中,跟之前一样来回走动着。可是,没过多久,酒吧就要打烊了,人群也逐渐散去。这时,我观察了一整夜的这位诡异老人,突然显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可是,这时他还在被一股莫名疯狂的活力所驱策着,随即就坚决地调头,走向市中心。老人始终都保持着那么飞快的速度,真让我觉得无法想象;我不想轻易放弃这次调查行动,依旧跟在他的后面。走在路上的时候,天就已经亮了,在我们重新站到D咖啡馆前的大街上时,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伦敦最繁忙的金融中心,伦敦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还真是非这条街莫属。原来在白天的时候,此处人声鼎沸、人头攒动的盛况,较之夜晚一点也不差。整整一天,我都在这扰攘喧嚣的大街之中,始终坚持我的观察行动,跟随在老人后面;老人也跟昨天一样,来回走动于在这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傍晚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力已不支,疲惫虚脱得马上就要晕厥了,最后,我来到老人的面前,盯着他的双眼;不料老人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对此毫无反应,他径自走着自己的路。我没有再跟着他,而是陷入了深沉的思考。最后,我这样总结这个老人的行为:
这个老人是作奸犯科的化身,是罪恶的象征,有无数不可言说的秘密藏在他的心中。正因如此,他才无法独处,即便在喧嚣的街市中依旧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只能让内心接受那无止尽的煎熬。我要是还跟在他后面观察他,大概也只能是徒劳,他的秘密永远不会被我窥破。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在于别人无法理解。罪恶龌龊、脏脏卑劣、无耻下流的各种秘密流转于世间各处,其数量之多让人无法想象,更让人无法承受;大概,上帝让这些肮脏龌龊、卑鄙下流之事永远成为秘密,永远不被揭破、不被说出,就是对世人最大的怜悯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