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在于,我竟然丢弃自己的高贵门第而不顾,自甘堕落地跟一个可鄙的职业赌徒结识,还跟他学习了一身卑劣的赌博手段,就向我那些低能而富有的同学开刀,赚了很多很多钞票,让我的财富迅速增加。这些事情没有半点虚假,全部都是事实。毫无疑问,仁人君子的正道早就被我抛弃了,罪行已在我身上打下耻辱的烙印,人们绝对应该严厉谴责我。甚至我那些最无耻荒淫的同学都忍不住要问:那个直率、慷慨而放荡的威廉·威尔森,也就是牛津大学中身份最为尊贵的自费生,他真的只是因为年少轻狂、放纵过头,才犯下了那些罪行罪状?他难道仅仅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古怪念头,才做了那些离经叛道的事?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放肆的奢华习惯,才犯下了那些邪恶的罪行?
在牛津的头两年,我就过着这般荒唐骄奢得令人发指的生活,这时,这所大学里新来了个年轻暴发户子弟葛伦迪宁。很快我就决定锁定他做我聚财的冤大头,因为他的脑袋瓜实在不怎么灵光。我经常主动跟他玩牌,并利用我的赌博技巧,故意让他赢了很多钱,如此一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成为我砧板上的鱼肉。然后,时机成熟了,我约他进行最具决定性的、最后的一场牌局,这场牌局就安排在我俩都很熟悉的普雷斯顿同学的房间,不过为了保证公平,我没把我的意图告诉普雷斯顿。为了使这件事更加天衣无缝,我还把八个或十个人找过来一起玩牌,并且谨慎地使牌局游戏有个自然的、不像经过设计的开局,更巧妙让葛伦迪宁主动提出设赌局。我有着那么简单邪恶的目的,所以我使出浑身解数,一定要获得这场牌局的胜利,而且还要如以前的那些牌局一样,使人觉得我是因为运气好才赢的。
牌局持续的时间很长,深夜时分还未结束。在我的精心计算之下,牌桌上最后只剩下了我跟葛伦迪宁两个玩家。我们玩的是埃卡泰两人牌戏,我最喜欢这个玩法了。我们越下越大的赌注,后来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大家都把自己的牌局中断,兴致勃勃地围着我俩观战。在稍早的时候,那个暴发户冤大头,也就是我的对手就已经中计,喝得晕晕乎乎,此时,他不管发牌还是玩牌,乃至在洗牌时,都显出异常焦躁的神态。不久,他的一大笔钱就已经归入了我的帐上;只见他又把一大口红酒一气吞下,并且如我所料一般,在赌金已经高得令人咋舌的情况下,又建议赌金加倍。我故意表现出不愿赞同他这个建议的样子,先是回绝了好多次,以此让他恼怒,让他耐性全无,后来他生气了,我这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结果就是,我的圈套没有白设;一个小时不到,他已经输掉了四倍之多的钱。在这以前,他还因为喝了酒而脸庞泛红,可是此时,我没想到他的脸色居然变得无比苍白。我真是意外于他的这个反应,因为此前我已经认真调查过,他拥有不可胜数的财富,虽说今晚他输的钱确实不少,不过我相信,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因此,我认为他的脸之所以由红转白,应该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众人对我决绝的性格有所怀疑,所以我坚持接着往下玩,可是此时,却有人把我的手肘推了推,而一声绝望的惨叫突然从葛伦迪宁口中发出。我这才明白,他显然已经被我击溃了,众人都对他表示同情,想对他加以保护,使我这个恶魔不能摧残到他。
这时,我真的不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办。现场的气氛因为葛伦迪宁那可怜的样子而变得低迷尴尬。众人在后面的几分钟里一言不发,甚至当时还有几个比较正派的人,纷纷用指责轻蔑的目光看着我,使我不禁两颊滚烫。所幸,突然到来的意外总算让尴尬的场面有所缓解,也稍稍缓了缓我心头那股难以忍受的罪恶感。原来,这扇沉重的双扇门突然被人拉开到最大,那股力量是那么匆忙焦躁、那么威猛有力,就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子把房子里的所有蜡烛都吹熄了。烛光摇摇欲熄的时候,大家隐约看到走进来一个陌生人,他紧罩着一件斗篷,个头跟我差不多高。然后,屋内一片昏暗,不过大家还是能大致感觉到这个陌生人就在我们中间站着,可是大家都还没有镇定下来的时候,陌生人就已经开口说话了。
“诸位先生,”陌生人用一种极为清晰、极为小声并且让人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说着话;一听到他开口,我立马吓得全身的脊髓和骨头一阵冰凉,“我想我无须为自己无礼的行为而请求大家原谅,我必须如此,责无旁贷。毫无疑问,今晚这位大赢家的底细你们大概都不甚明白,我是指这位用埃卡泰牌戏在葛伦迪宁身上狠狠赢了一笔的威尔森先生。在这儿,我将把一些跟他相关的必要信息给大家一个简单的说明。等一下要是有时间,请大家对威尔森先生的左袖口内衬和绣在他袍子上的那几个大口袋仔细检查一番,想必里面的那些玩意儿大家会感兴趣。”
陌生人说话的时候,房间里静极了,似乎除了他的说话声,就只剩下我的心跳声。陌生人说完这些话就走了,他来去如风,让人觉得意外而莽撞。可是,我必须要说,那时一阵该死的恐怖攫住了我的全身!我尚未想好下面应该怎么做的时候,很多只手就抓住了我,而这时有人重新点亮了屋里的灯。众人彻底搜索了我一番,各式王牌在我的袖口内衬里被找出,其他几副跟牌局所使用的纸牌样式一样的牌则从我袍子上的几个大口袋中被翻出。小牌的两侧有记号,而大牌的底部边缘也有着突起的记号。因为葛伦迪宁总是用垂直的方式切牌,这么一来,他总是会将大牌切给我;自然,我则总是横着切牌,所以葛伦迪宁拿到的永远是小牌。
大家将这些作弊证据从我身上搜出来之后,全都出离了愤怒,他们一句话都没说,或者冷冷地看着我,或者对我投以蔑视鄙夷的目光。
“威尔森先生,”这时,这间屋子的主人普雷斯顿先生一边弯腰把那件华贵的毛皮斗篷捡起来,一边说,“你的斗篷在这儿(因为天气很冷,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套了件斗篷,进到屋里就脱掉了它)。你出老千的伎俩已经被我们识破了,真的,今天晚上我们已经看得够多了。我想你应该识相一些,马上从牛津离开,不管怎样,请你立刻从我的房间滚蛋。”
听到这种露骨的嘲讽和威胁,让我觉得颜面尽失,本来按照我暴躁的性格,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还击,然而此时另一件更让人惊骇的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穿过来的那件毛皮斗篷,上面的毛皮极为珍贵稀有,我不想多说它的价格昂贵、品种稀少。并且因为我性格喜欢挑剔,所以斗篷的样式都是我自己设计的。众人揭发了我出老千的罪行之后,不知什么时候,我早就下意识地把斗篷拿起来挂到手上,向门边走过去;所以,当普雷斯顿把脚边的斗篷捡起来准备递给我的时候,我才近乎恐惧地注意到,他手上的那件斗篷,居然跟我手上这件差不多一模一样。这时,我突然想到,方才冒昧地闯进来、无情地揭发我的那个奇怪陌生人,身上也穿着斗篷;并且,房中再无他人穿着斗篷。不过我还是努力保持从容,把那件斗篷从普雷斯顿手上接过来,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悄悄地在我自己的斗篷上放好,然后就绷着脸走出了房间。第二天天还没亮时,我就带着既羞愧又惶恐的痛苦心情,急匆匆地从牛津离开,到欧陆去了。
可是,无论我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仍然被邪恶的命运之神掌控在手中,并且事实证明,它接下来还要更严厉地控制我。我刚刚在巴黎出现,那令人憎恶的威尔森就带着他的假慈悲跟了过来。时光流转,一转眼就是几年,然而我的痛苦从未有过一丝缓解,根源都在那个该死的威尔森身上!在罗马的时候,他出现得不迟不早,就在我好事将成的时候,突然如幽灵般出现,把我的事搅黄,甚至我跑到维也纳、柏林、莫斯科,他也跟到这些地方。不过老实说,不管我在哪儿,不同样是在心里诅咒着他、想着他吗?在他那无法揣度的霸道专制面前,我总是惊慌失措地逃跑,就好像要躲避瘟疫一般。可是哪怕我跑到了世界尽头,也毫无用处,他的魔爪如影子般跟随着我。
不知道多少次,我在心里暗暗自问:“他到底是谁?他来自哪里?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总是找不出答案。于是,我开始对他搞破坏的形式、手法和特点进行仔细的观察研究,试图从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徒劳无功,我还是找不到半点结论。然而,能够看出,他是为了不想看到我这些阴谋得逞之后酿成大祸,才存心阻挠我所有的计划,一次都不放过。这个妄自尊大的家伙,他以为自己是圣人啊,这种正义感多么可悲啊!这个固执的混蛋,这种施恩告诫是何其可悲,他不晓得我半点也不喜欢、不愿意听他的那些劝诫、警告和暗示吗?
另外,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威尔森都在阴魂不散地跟着我,总是阻挠我的计划,使我必然地注意到,每一回他总是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衣服,不过奇怪的在于,他的脸孔我竟然一直都没看清。威尔森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我真的想不通。他这么做要是仅仅是因为不想我认出他来,那这伎俩简直就太愚蠢、太做作了!他就是我曾经的同学威廉·威尔森呐,我没有可能不知道的!他就是——那个我就读于布朗斯比时既可畏又可恨的对手;那个我就读于伊顿公学时跑来训诫我的人;那个我就读于牛津大学时拆穿我出老千伎俩的人;那个在罗马坏我好事、在巴黎阻止我报仇、在埃及误解我心怀贪欲、在那不勒斯破坏我恋情的人;那个跟我心灵相通的伙伴,那个跟我同名同姓的人;那个让我如遇克星、如临大敌的对手!上帝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我还是尽快说完这出戏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幕吧!
现在,威尔森的恐怖掌控已经让我彻底屈服了。很久以来,我始终敬畏于威尔森的聪明智慧、无所不在和高尚品格,后来甚至还有了几分畏惧;兼之对他性格的一些揣测,更让我对他有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无论多么不情愿,也只有在他专横的淫威下屈服。可是,我原本就脾气暴躁、放荡不羁,最近这段时间,对杯中之物越发贪恋,有了酒精的为虎作伥,就原来越缺少耐性,有了掌控一切的狂热念头。我犹豫不决,自言自语,开始抗拒。我注意到,面对命运的摆布,我要是多一分坚决抗争的念头,命运瘟神的掌控力量就减弱一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或者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想?一股狂烈燃烧的希望在我内心升起,那希望一点点使我的心智更为坚定,我跟自己说,一定要摆脱命运的掌控。
在一八××年的罗马嘉年华会上,那不勒斯公爵布罗里欧在府邸举办了一场化妆舞会,我有幸参加。那时,我毫无节制地灌了很多黄汤,比平常更为放肆;室内到处都是人,让人觉得窒息难耐。我急着想从人群穿过,却发现人山人海已经把我挤得无法动弹,就开始失去耐性地生起了气,因为我当时正急着寻找布罗里欧公爵夫人的曼妙身影,那个轻浮浪荡、貌美如花的公爵夫人。此前,公爵夫人曾露骨地跟我说她将会穿着何种款式的礼服出现在舞会上,现在,我终于看到她了,就赶紧向她挤去。然而下一刻,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肩上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一阵我无比熟悉的该死的低语传进我的耳朵。
我感觉愤怒到了沸腾,立即转过身,一把把这个坏事的混蛋的衣领抓住。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威尔森穿着一件蓝丝绒质地的西班牙式斗篷,围着一条深红色腰带,佩戴了一把细细的长剑,脸上戴着一张把全部脸孔遮了起来的黑丝绸面具——又是跟我一模一样的装束。
“你这个混蛋!”我在极度愤怒中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这个模仿狂、该死的混蛋,你这个恶霸!你胆子还真大,竟敢过来阻挠我,你想死是吗?跟我走,不然我一剑就把你刺死在这里!”我拖着威尔森从宴会大厅离开,到了一间跟宴会厅连接的小前厅里。
刚到屋中,我就使劲把他推开。他趔趄着退到墙边,我则一边命令他拔剑,一边咒骂着把门关上。他起初还有些迟疑,然后,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剑拔出,准备和我的决斗。
这场决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转眼间就结束了。那时,各种亢奋情绪在我身上搅和着,我发了疯一样,拿剑的手臂跃跃欲试,似乎有股亟待爆发的能量。只用了几秒,我就把威尔森逼到了墙角,这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我马上爆发出自己愤怒中的蛮力,连续地刺向他的胸口。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推门的声音,我连忙过去把门闩好,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们的决斗。然后,便转身向奄奄一息的威尔森逼近。可是下一秒钟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确确实实让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我不过离开了几分钟而已,房间另一边的陈设居然大为变化。一面镜子出现在房中,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确实有面大镜子,在原本空空荡荡的地方立着,然后,我在无比的惊恐中向这面镜子慢慢走去,看到镜子中的我脸色发白,血迹残余在脸庞上,正拖着虚浮的脚步蹒跚地朝前走。
看上去镜中之人好像是我,但我想说,那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对手威尔森,是他努力支撑着残破的躯体,痛苦地在我面前站着。他把面具掀开,将斗篷脱下,可是,他脸上的皱纹轮廓、身上穿的衣服,都非常像我,的的确确就是我的样子,那就是我啊!
那就是威尔森,可是他已经能提高自己的音量了;他刚开口,我还觉得是自己在讲话。他如是说道:“我输了,你把我打败了。不过,从此之后,你也就像死了一般,你将从人间除名,天堂里也没有你的位置,希望则是你更不可能拥有的。你的存在根基在我;我若死去,你就看看镜中之人是哪个?那不就是你自己吗?瞧瞧吧,瞧瞧你是如何彻底把自己谋杀了!把自己彻底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