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想见昭王,但他知道必须过应侯这一关。他找人去给应侯传话,说现在有燕国来的蔡泽,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辩士。如果他一见秦王,必将说动他,秦王必将觉得您江郎才尽,而将相位赐给他。蔡泽这么说,是想激应侯见他。应侯听人这么说,回答说:“三皇五帝的故事,诸子百家的说辞,没有我不知道的。天下不知道有多少最精巧的说辞,都被我摧毁了,就凭这么个人能陷我于困境而夺我的相位吗?”派人去叫蔡泽来见。蔡泽进入丞相府,也就是对着应侯拱拱手,全无见当朝丞相的恭敬之意。应侯本来就很不高兴,等见了蔡泽,见他如此傲慢,心里就更不舒服,责备他说:“你到处宣言要取代我当秦相,是真有这回事吗?”蔡泽回答说有。应侯说:“那我倒要听听你的说辞了。”蔡泽不慌不忙,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蔡泽说:“自然的规律,是功成身退。就像一生中身体健康强壮,广受人民敬爱尊重,享受荣华富贵,却又能得享天年,不至于早年去世,又能流芳千古,遗泽万年,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些明智之士所期望的结局吗?”
应侯说:“是”。
蔡泽说:“可是您看秦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的结局与他们的愿望相符吗?”
应侯知道蔡泽是想说自己已经陷入了困境,就假装说:“这又有什么不好吗?商君、吴起、文种尽力帮助自己的主子达成霸业,忠心耿耿,至死气节不变,视死如归。人嘛,活着受辱,倒不如光荣地死掉。只要是道义所在,虽死犹荣,有什么不行呢?”
蔡泽说:“如果君主圣明,臣子贤良,那就是天下的大福气;君主明白,臣子忠直,那也是国家的福气。但比干忠心却救不了殷,伍子胥有智计却不能保全吴国,申生孝悌但晋国乱了,这些都是忠臣孝子,但国家还是灭了,为什么呢?因为没有贤明的君主来听取意见,所以天下的百姓就议论这些君主的昏庸,而同情这些忠臣。今天商君、吴起、大夫文种这些臣子的作为,那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他们的君主,都一塌糊涂了。所以世人说这三人终其一生地努力,也没有建立相应的功勋,难道这是羡慕他们生不逢时地死掉吗?如果只能等死后才能因为忠诚而成名,那就不用推崇微子的仁爱,不用把孙子当作圣人,不用称颂管仲的功业了。人们要建功立业,难道不盼望着功业与生命都能保全吗?身体和功名都能保全的,才是上选;建立了后人愿意效法的名声,人却死了,是中选;身体虽然得以保全,但留下了坏名声,是最差的情况了。”于是应侯开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蔡泽过了一会才继续说:“您看,商君、吴起、大夫文种,这些人作为臣子尽忠的事情,如果还觉得可以接受的话,那闳夭侍奉周文王,周公辅佐成王,难道不也是尽忠吗?从君臣之间的关系来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这些人的可以接受,能与闳夭、周公相比吗?”
应侯说:“商君、吴起、大夫文种比不上了。”
蔡泽就问:“那么我问您,当今的君主在仁慈和信任忠臣,尊重和厚待功臣,与贤明智慧有道之士关系如胶似漆,又坚守信义不背弃功臣方面,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相比,又如何呢?”这三位君主,分别是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三人的主子,这三人虽然建立了不少功绩,最终还是被他们的主子杀掉,所以蔡泽这么问。
应侯说:“不清楚,我也说不好。”
蔡泽说:“如今的君主与忠臣的亲厚,不能超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那您在为君主排忧解难,治国张兵,使天下不敢侵犯秦国,让君主威震海内,功传万里之外,声名光辉在千秋万世后传颂方面,与商君、吴起、大夫文种相比,又如何呢?”
应侯说:“我不如他们。”
蔡泽说:“如今君主的不忘故旧方面不如秦孝公、楚悼王、越王,而您的功绩又不如商君、吴起、大夫文种,但您的禄位显贵,财产富有却超过了他们三人,却还不肯引退,恐怕将来的后患还重于这三人,我很为您担心啊!古话说,太阳到了中午的时候,就要开始下降,月圆之后,就是月亏。事物发展到了最强盛的顶点,就要开始衰败,这是大自然的道理。审时度势,决定进退伸缩,与时俱进,这是圣人能长存的道理。所以说,国家在治世,就出来做官,国家在乱中,就退隐江湖。圣人说,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又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如今您的仇恨和恩情都已经报完了,快意恩仇已经到了极致,却不思考应变之计,我很为您不以为然。像翠鸟、鸿鹄、犀牛、大象,它们的境况并不至于被杀,但它们依然被杀,是因为被诱饵所吸引。以苏秦、智伯的智慧,并不是不足以远离屈辱、躲开死亡,之所以还是死了,就在于贪恋眼前的利益,不能停止。所以圣人才制定礼仪,节制欲望,获取人民的财富有分寸,在适合的时机差遣,用起来有止境,所以不会志得意满,举止不骄横,不会失去道义,所以天下能够传承延续而不断绝。当年齐桓公九次召集天下的诸侯,匡扶周室的天下,却因为葵丘大会上有骄傲的神色,导致有九国的诸侯背叛了他。吴王夫差的兵马无敌于天下,勇猛强大,因此轻视天下诸侯,欺凌齐国、晋国,最终国破身亡。夏育、太史噭都是天下猛将,呼喊之间三军变色,却都死在最不起眼的人手里。这些人,都是达到了极点而不回头,不肯从高处退居平凡而遭的祸。您看商君,为秦孝公治理天下,订立法度,休养生息,以至于国富兵强,无敌于天下,威震诸侯,成就了秦国的基业,最终的结果却是被车裂于市。楚国方圆数千里,军队上百万,白起率一支数万人的部队与之作战,第一仗就攻占了都城郢,烧掉了夷陵,第二战吞并了蜀汉。又越过韩、魏去进攻强大的赵国,在长平之战中,将马服子(赵括)带领的四十余万人屠杀干净,以至于血流成河,哭喊声像雷霆一样,进而围困了都城邯郸,使秦国有了称帝的霸业,自此之后,楚国、赵国这些强国都老老实实不敢正眼看秦国,这都是白起造成的形势。亲身攻下的城池有七十多座,功业已成,却最终被赐剑自杀于杜邮,随便说一句,也这是您的功劳。吴起为楚悼王订立法律,精兵简政,移风易俗,向南收服扬越,向北吞并陈国和蔡国,破除合纵与连横,使楚国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业已成,最终自己被肢解。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免除会稽山的危局,带领全国人民卧薪尝胆,灭了强大的吴国,报了吴王夫差的深仇,令越国成为一方霸主,功勋已立,大志已伸,勾践最终还是负心杀了他。这四个人,都是成就了功业而不肯离开,终成灾祸,这就是所谓的能伸不能屈,能去而不能回啊。范蠡知道这道理,超然离开,当他的陶朱公去了,一生富甲天下。您当相国,定计的时候不下坐席,出谋的时候不离庙堂,坐着制服天下诸侯,攻占了三川之地,东征西讨,使六国不能合纵,没有一个国家不害怕秦国,秦王想到的,您都做到了,功业已经到了极致了。如果还不懂得引身而退,您就是继商君、白起、吴起、文种之后,做第五个了。我听说,拿水面当镜子照,能看到自己的面容;拿别人当镜子照,能知道自己的吉与凶。书上说:成功之下,不能久留,看看这四个人的结果,您自己有什么打算呢?为何不在此时归还相印,让位给贤明的人,自己退居山川,还能有伯夷的廉名,一直当您的应侯,既有许由、延陵季子谦让的美名,又有王子乔、赤松子那样的长寿,不比以灾祸终结强吗?您看看您现在,忍受而不能离开,犹豫而不能决断,将来必定会有那四个人的灾难。易经上说:亢龙有悔,这就是说能上不能下,能伸而不能屈,能去而不能回,希望您仔细想想。”
应侯说:“您说得太好了!我听说,有欲望而自己不知道,最终就会失去想得到的;已经占有了而不知道,就会失去所占有的。谢谢您的教诲,我会听从的。”于是请蔡泽入座,待为上客。
过了几天,应侯入朝,对秦昭王说:“有一个刚从山东来的人,叫蔡泽,是个辩士,通晓三王的事,五霸的功业,世俗的变化,足以委任秦国的国政。我见过的人很多,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即使是我,也不如他,因此前来向您禀报。”
于是秦昭王召见蔡泽,一谈之后,非常欣赏,拜为客卿。应侯借此称病,请求归还相印。昭王不许,强迫应侯上朝理事,应侯就躺在家里,声称病得很重。于是昭王免除了应侯的丞相,近来又十分欣赏蔡泽的谋划,拜他为丞相。
战国时代残存的周王室不过保有洛阳附近的一小块地方。公元前367年,周贵族发生权力争夺,韩、赵用武力加以支持,周又分裂成西周、东周两个部分。在河南王城的称西周公,在巩(今河南省巩县西南)的称东周公,二周不仅各自独立,还常相互攻打。周赧王名为天子,实则寄居西周。公元前256年,秦灭西周,这年周赧王去世,从此挂名的天子也不复存在。公元前249年,秦又灭东周,并且攻取了韩国的成皋、荥阳,连同东周、西周的地方建成三川郡,这就使得秦据有今伊水、洛水和黄河之间的大片土地。
另一方面,结束诸侯割据局面,完成封建国家的统一事业,是春秋战国以来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而由秦国完成统一,并不是偶然的,秦自商鞅变法以来,由于社会改革比较彻底,建立了比较巩固的中央集权的封建政权,新兴地主阶级的力量比较强大,经济发展比较迅速,军队装备精良,供给充足,战斗力强。因此,从公元前238年起,秦王政开始亲自执政,他从吕不韦、嫪毐手里夺回了权力,重新部署了对付六国的战略和策略,开始了统一中国的战争,在十年的时间里,秦国逐步消灭了其他六国,最终完成了统一。
至于蔡泽,他当了几个月的丞相后,有些大臣开始在昭王面前说他坏话,他害怕被诛,就按自己给应侯规划的计策,称病不上朝,归还了相印,号纲成君,在秦国住了十余年,历经三个皇帝,倒也得了善终。
自古以来,取功名难,于成功后能急流勇退更难。范雎说,“欲而不知,失其所欲。有而不知,失其所有”,像范雎、蔡泽,就是既懂得这个道理,又能身体力行的人。片言而取天下之后,又能够于巅峰之际、成功之时,全身而退,在春秋战国之际,更显得难能而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