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初的宗教祭祀活动,到后来全民欢庆的传统佳节,元宵节向来受到文人士子的青睐,因此描写元宵节的文学作品数量繁多,而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唐宋时期。
(一)元宵节与史传、小说
“当一种风俗衰退的时候,它肯定要遭受含义偏差之苦,就像圣者纪念日变为粗俗的娱乐日一样。”唐宋时,元宵节的本来意义逐渐模糊,宗教色彩逐渐消减,游戏娱乐成分增加,逐渐从祭祀性、巫术性的节日向娱乐性的节日转化。逐渐发展、丰富的元宵习俗对唐宋史传、小说的创作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促进作用,而众多的文学作品也鲜活地呈现了唐宋时期元宵节的热闹景象。
孟浩然《九日龙沙作,寄刘大慎虚》诗云:“风俗因时见,湖山发兴多。”其《卢明府九日岘山宴袁使君、张郎中、崔员外》又云:“登临今古用,风俗岁时观。”这两首诗都是孟浩然在重阳节留下的作品,它告诉我们在节日里最易窥见民俗风情,引起作家的创作兴致。新春伊始的元宵佳节也是如此,闪烁的彩灯,震天的歌舞和富于民间风情的迎紫姑等习俗无不给创作者以灵感,所以,唐宋文学作品中几乎处处可以看到元宵节的影子。
唐代有宵禁制度,《新唐书·马周传》云:“先是京师晨暮传呼以警众,后置鼓代之。”每到夜晚,鼓声一响,上至朝廷官吏,下至市民百姓都必须返回各自住宅,有着百万人口的长安城顷刻间车马匿迹,“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街茫茫空有月”。只有执金吾率街使于各街巡逻。宵禁虽严,但元宵节前后几夜,却特许弛禁,放三夜花灯,称之为“放夜”。《雍洛灵异小录》记:“唐朝正月十五夜……灯明如昼,山棚高百余尺,神龙以后,复加俨饰,士女无不夜游,车马塞路。”甚至有的人被挤得悬空而起,“有足不踢地浮行数十步者”。但文献中不见高祖和太宗时元宵夜大肆行乐的记载,可以推测李唐刚建时高祖与太宗并没有大力提倡元宵行乐。
唐时元宵夜鼎盛时期是在唐中宗李显登基以后。《大唐新语》卷八:“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弛禁,特许夜行。贵游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王主之家,马上作乐,以相夸竞。文士皆赋诗一章,以纪其事。作者数百人,惟中书侍郎苏味道、吏部员外郭利贞、殿中侍御史崔液三人为绝唱。”《旧唐书》卷七《中宗本纪》:“四年春正月乙卯,于化度寺门设无遮大斋。丙寅上元夜,(中宗)帝与皇后微行观灯,因幸中书令萧至忠之第。是夜,放宫女千人看灯,因此多有亡逸者。”“丁卯夜,又微行看灯。”
睿宗、玄宗时上元盛景与中宗时比起来又更胜一筹,同是《旧唐书》卷七《中宗本纪》第七记:“上元日夜,上皇御安福门观灯,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朝野佥载》卷三:“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衣以锦绮,饰以金玉,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万钱,装束一妓女皆至三百贯。妙简长安、万年少女妇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这样还不够,同年二月又要燃灯。睿宗时制作灯轮,玄宗时出现了灯树,灯楼。《朝野佥载》卷三中即对当时的灯树有详细的描述。可以想象,高二十丈,悬万盏灯,以金玉锦绣装饰的灯树是何等辉煌的景象!《明皇杂录》逸文记:唐玄宗时有南方巧匠毛顺,善于巧思设计,以缯采结为灯楼,这座灯楼广达二十间,高达一百五十尺,灯楼上悬挂着珠玉,金银穗,微风吹来,金玉铮铮作响。灯上又绘龙凤虎豹,作腾跃之状,栩栩如生。整个灯楼设计可谓巧夺天工!皇帝提倡,就会上行下效,皇亲国戚也竞相夸富斗奇。《开元天宝遗事》记:杨贵妃之兄杨国忠的子弟,“每至上元夜,各有千炬红烛,围于左右”;而杨贵妃的大姐韩国夫人更别出心裁,制作百枝树灯,高达八十尺,将其“树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
上元夜除了看五彩斑斓的灯,灯下还有乐舞百戏。《旧唐书》卷三《睿宗本纪》记睿宗出内人连袂踏歌,纵百僚观之,一夜方罢。《朝野佥载》记唐玄宗让宫女以及从万年县选来的民女“于灯轮下踏歌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张说有《十五日夜御前口号踏歌词二首》就生动描述了兴庆宫前观灯歌舞的盛况。另外,唐时上元日还有以面茧占卜官位的习俗,《开元天宝遗事》记:“都中每至正月十五日造面茧,以官位帖子卜官位高下或赌,筵宴以为戏笑。”
五代两宋,元宵节热闹依旧。《旧五代史》卷七《太祖本纪》:乾化二年正月,宣“上元夜,任诸市及坊市各点彩灯,金吾不用禁夜”。卷四八《末帝本纪下》:“乙巳,以上元夜京城张灯,帝微行置酒于赵延寿之第。”卷七七《高祖本纪》:“壬戌,是夜以上元张灯于京城,纵都人游乐,帝御太宁宫门楼观之。”卷八十《高祖本纪》:“是日上元节,六街诸寺燃灯,御乾明门观之,夜半还宫。”看来,元宵行乐并没因世事动乱、朝代变迁而有所改变。
两宋,元宵行乐在前代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曲洧旧闻》卷七:宋“上元游玩之盛,冠于前代也”。首先,宋代元宵节放灯时间延长了。唐时是上元前后各一日,即十四、十五、十六日,宋代又增加了十七、十八两日。从何时延长,说法不一。《谈苑》说太平兴国三年,吴越王钱俶献其所据的两浙十三州土地归宋,“钱氏纳土进钱买两夜,今十七十八夜是也”。赵令畴《侯鳍录》也持此说。但《铁围山丛谈》卷一记:“上元张灯,天下止三日,都邑旧亦然。后都邑独五夜,相传吴越钱王来朝,进钱若干买此两夜,因为故事,非也。盖乾德间,蜀孟氏初降,正当五年之春正月,太祖以年丰时平,使士民纵乐,诏开封增两夜,自是始。开宝末,吴越国王始来朝。”《燕翼诒谋录》卷三也持此说。南宋六夜灯,《帝京景物略》卷二《灯市》:“上元六夜灯之始南宋也。”理宗淳祐三年,请预放元宵,自十三日起,巷陌桥道,皆编竹张灯。但风流天子宋徽宗还嫌时间不够,《宋史》卷一一三《礼志》记:政和五年,他下诏从十二月二十九日就开始在景龙门“预为元夕”,大放花灯,其目的在于“欲观民风,察时态,粉饰太平,增光乐国”。
宋时,不仅元宵行乐时间延长,灯的规模和制作前代也难以企及。宋代流行一种叫鏊山的灯景。鏊山之名,取于神话故事,传说海上有巨龟背负神山,后世模仿其形,将许多彩灯扎架而起,谓之鏊山,又称灯山、彩山。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宋东京的元宵节盛况:年前冬至时就开始“绞缚山棚”,到了元宵节,“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灯山彩绘神仙故事,皇宫里的灯山更是奇妙。“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手摇动。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逐时放下,如瀑布状。”这恐怕是我国最早的人工喷泉技术了。“又于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自灯山至宣德门楼横大街,约百余丈,用棘围绕,谓之‘棘盆’”。当时皇帝观灯还形成了一定的仪式,十四日开始放灯,皇帝车驾幸五岳观,十五日驾诣上清宫,十六日纵万姓游赏,收灯后都人出城探春。宋代皇帝为表示自己是与民同乐,还喜欢对元宵观灯者予以赏赐。宋神宗熙宁年间上元夜,宣仁太后在御楼观灯,给张灯多者赏绢一匹,少者也赏赐乳糖狮子两个。宋徽宗尤其大方,每年上元夜,亲自上宣德楼观灯并赏酒,每个在楼下仰瞻圣颜的仕女都能获得御酒一杯。
皇帝的提倡以及他对张灯者的赏赐,无疑都大大推动了元宵行乐之风。宋时,从京师到民间都有专门的灯市。《武林旧事》卷二:“天街茶肆,渐以罗列灯球者求售,谓之灯市。”
除了唐时流行的歌舞百戏和迎紫姑,宋时的元宵习俗还有猜灯谜。即将谜语贴在花灯上,人们一边观灯,一边猜谜,元宵节成了比拼智力的好机会。
传柑也是宋代元宵节流行的一种活动。苏轼有诗:“老病行穿万马群,九衢人散月纷纷。归来一点残灯在,犹有传柑遗细君。”并作注:“侍饮楼上,则贵戚争以黄柑遗近臣,谓之传柑,盖尚矣。”
可见,唐宋史传和小说中关于元宵节的文献资料丰富,这一方面说明元宵节在唐宋己经成为全民性的盛大节日,一方面说明元宵节作为创作的触媒,己经成为文人笔下最常见的题材之一。
(二)元宵节与诗词
习俗是人们生活的基本模式,诗词是人们对生活的咏唱,所以元宵习俗进入诗人词人的视野也是必然的,唐诗宋词也展现了缤纷多彩的元宵习俗。
在唐代,由于元宵节的盛行,描写元宵节的诗作也是十分多见。与其他节俗相比,描写元宵节的诗作有其独特性:即广泛的参与性和极度的狂欢性。让我们先看几则记载唐人广泛参与元宵狂欢的资料:
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长孙正隐《上元夜效小庚体同用春字(并序)》)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崔液《上元六首》之一)
开元元年春,正月十五夜,开门燃灯,大酺合乐。太上皇与玄宗皇帝御门楼临观,以夜继昼。凡月余而罢。(王维《奉和圣制正月十五夜燃灯继以宴应制》序)
仙客开金箓,元辰会玉京。(张仲素《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
凤城连夜九门通,帝女皇妃出汉宫。(袁不约《长安夜游》)
在唐人看来,一年到头平淡无奇、缺少情趣的日子真是太多了,他们就要用各种各样的节日走出平凡、打破庸常,制造气氛,掀起高潮,并从中获得乐趣。在新春伊始的元宵佳节,他们要暂时忘却生活的艰难辛酸及一切烦恼和不如意,暂时抛开现实中官民分野、利害冲突,在节日喜庆所缔造的有限时空和文化氛围中,尽情地玩乐,尽情地享受,享受他们平日所不能享受的一切。帝王后妃走出皇宫是为了寻觅平日没有的自由,平民百姓、文人士子甚至和尚道士与从无机会外出寻欢的宫人女子、良家妇人,这一夜在街头可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淄素不分”地尽情玩乐,这更是一种身心的解放,是他们内心极端渴望却难以得到的自由。节日狂欢给所有的人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们舒泄郁积于体内和心灵深处的欲望和能量,让他们进入忘我之境,却因此而发现自我,体验到人之为人的存在,品尝到人之为人的滋味。经过这“以秽嫚为欢娱,用鄙亵为笑乐”的三天,人们的体力和心灵都得到了平衡,社会生活遂得以在正常轨道上继续运行下去。总之,在正月十五这一喜庆的日子里,各种各样的人走出原有的束缚,来到辉煌的灯火之下,释放自己的心绪,从而构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画面。
唐代元宵诗的创作层面比较广。帝王有玄宗李隆基的《轩游宫正月十五夜》和文宗李昂的《上元日二首》。前者表现巡行途中“路逢三五夜,春色暗中期”的喜悦心情,而后者“不爱仙家登真诀,愿蒙四海福黔黎”,贵为天子能在狂欢之日想着普通百姓,也算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当然,唐代元宵诗的创作主体还是那些文人士子,他们通过自己的生花妙笔描绘了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狂欢图: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今夜可怜春,河桥多丽人。
宝马金为络,香车玉作轮。
(陈嘉言《上元夜效小庾体同用春字》)
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