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的一生,约略可以分为五个时期:由十四五岁初为诗文、连遭亲丧起,十年不出,为第一个时期。从习举业、中进士、初做徽州四户司户,这十年左右,为第二个时期。入杭州做京官以下,约十年,为第三个时期。外任镇帅,亦约十年,为第四个时期。从建康告闲退休,亦约十年,为最后一个时期。而他的诗歌作品,也正由于生活上的变化,大致可以按照以上五个时期来划分。
比起同时代齐名的诗人陆游、杨万里和尤袤,范成大自编的诗集中存诗的开始时间算是最早的。最初期,他在艺术风格上还未十分成熟,内容也欠充实,我们看到的,是孤独寂寞的情怀,悲观消沉的心境,所谓“青鬓朱颜万事慵”;虚无、厌世情绪,所谓“吾将老泥蟠”;道家思想很早就在他诗歌中露出根芽。这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并不相称。对农村风物的描写,也已有了开端,可是,他此时笔下用力写的尚是自然景物,除了“深村时节好,应为去年丰”以外,他还不能对其他重要问题深入探究。总之,这一时期的诗还是比较肤浅的。但是他写出的“莫把江山夸北客,冷烟寒水更荒凉”,不仅反映出当时江南残破的真实情景,也表达出了这个少年对南宋政府的批评以及他忧国爱国的思想,这是非常可贵的。
大约在二十五六岁以后,范成大的诗转入另一阶段。虽然还正在发展期,却不容忽视。和前一阶段比起来,内容明显丰富了,在艺术风格上也更为成熟、变化更多了。对国家的关心有了更多的表现,或因祖国景物、地理形胜而发,或以咏史的形式来表达,或用更深婉的“比兴”手法而咏叹。例如写建康,说“拂云千雉绕,截水万崖奔”“赤日吴波动,苍烟楚树昏”,上句写反顾江南,下句写前望江北(楚,这里不是一般常指的湖南、湖北,或宋人所指的江西地,而是指淮南一带乃至更北的陷金地区,宋以淮安为楚州),说明此地扼南北宋金之冲要;而“赤日”“苍烟”“波动”“树昏”,从字面的背后,也透露了更深刻的内涵;由此,在结到“向无形胜地,何以控乾坤”的主旨,隐隐提出应当建都于此地的正确主张,就非常有力。像《胭脂井》这首小诗,尖锐地讽刺了赵构这个荒淫皇帝。另有一首小诗中写道:“乌鸦撩乱舞黄云,楼上飞花已唾人;说与江梅须早计,冯夷无赖欲争春!”这里隐含着向朝廷提出的警告和期望,是诗人生活在黯淡苦闷的岁月里所发出的呼声,提醒南宋朝廷早作打算,盼望早日打破那个沉闷、窒息的“和议”局面。
由于“少孤为客早”,范成大这时大概为了生活或其他缘故,已经开始各地奔走流转,为了科考,他也不得不驰驱于建康、临安等地。行旅虽然使他厌倦,但却开阔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他的生活,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人民。因此,他这时期写行旅、写风土、写名胜,都有很好的作品。写大雨中农民劳作不息,说:“嗟余岂能贤,与彼亦何辨?扁舟风露熟,半世江湖遍;不知忧稼穑,但解加餐饭;遥怜老农苦,敢厌游子倦?”可见对农民的辛苦,以同情和自惭的心理,写来已不仅仅局限于最初期的只于对农村风物的“赏心”了。不久,四首仿效王建的《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就又向前跨进一大步,由单写农民体力劳苦而深入到“去年解衣折租价,今年有衣著祭社”“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了。范成大一向有“田园诗人”的称号,多指他在晚年作的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其实他的早期作品已经开始关心农民疾苦与生活了。
在这个时期,范成大写他个人的诗,仍然有“孤穷”“霜露”的悲痛情绪。厌恶仕宦利禄的思想,在诗中表现得特别强烈。自幼多病,也增加了他的痛苦和苦闷,以至有“化儿幻我知何用,只与人间试药方”的叹息。另一方面,也有时流露一些个人的“抱负”,说“我若材堪当世用,他年应只似诸公”,说明那个时代环境给他身心带来的种种痛苦和矛盾。
第三个时期,即主要是在杭州做京官时的作品。由于生活圈子的限制,这个时期的诗显得暗淡无力,远不如上一时期的作品能吸引读者。内容大多是和士大夫同僚的唱和,或游湖,或赏梅,或听音乐。“应制”体也开始出现,说明了生活决定创作的真理。
这个时期的使金绝句,特别值得称道,内容饱满,也是范成大诗集里最好的组诗之一。这一组诗,按内容分,大致有几类:第一,针对沦陷地区的景色、地理而写的爱国诗,瞻望收复河山的心怀;第二,借古人而抒发感慨、批评政府的错误;第三,写沦陷区人民盼望祖国恢复;第四,描写金国的风土、习俗以及种种落后、残破、野蛮的景象;第五,诗人自己报国的决心;第六,借古迹而抒发情感。这类诗,就南宋的腐朽昏庸的若干具体事实,沉痛地指责了卖国、误国者的罪恶,读来令人义愤填膺,无愧史笔。范成大这些诗,完全运用十分平易近人的、像“竹枝词”式的绝句小诗,精彩地收摄了每一个有意义的镜头特写。
第四个时期,即在外面做四任边区大吏的阶段,作品数量庞大,竟然占了全集三十三卷中的十卷之多。虽然并不是范成大最重要、最出色的手笔,但是却构成了其山川行旅诗的特点。由于他西至四川、东至明州、南至桂林、北至建康,实际上是走遍了南宋疆域的四极之地,反映面是十分广阔的。祖国的山川形势,人民的风土生活,都得到了描写,而且写得都很真切、细致、清新、丰富,总的感觉就是充实。
《夔州竹枝歌》描写了背着孩子采茶叶的妇女和“买盐沽酒”的水果贩,另一面则写官僚吃好米,穷人吃豆粟,“东屯平田秔米软,不到贫人饭甑中”以及“绣罗衣服生光辉”的大商贾的“当筵”荒乐。这无疑是南宋封建社会各阶层生活的缩影。《黄罴岭》,写深山中农民的穷苦生活。《潺陵》《荆渚堤上》写湖南农村遭到破坏以后的惨状。《劳畬耕》,着重写了吴农的受尽剥削,由于官府的苛虐强夺,胥吏的贪婪凶狠,地主的私债逼迫,以致逃田弃屋,室无炊烟,“晶晶云子饭,生世不下咽(咽喉);食者定游手,种者长流涎”,十分深刻地揭露剥削者的残忍,社会的不公平。关心民生疾苦成了范成大作品中的一贯主题。
第五个时期也是最末一个时期,范成大退居田园。从57岁到68岁,他的暮气似乎显得重了些,爱国之心却未完全忘怀。开始出现了一些描写花鸟虫鱼的诗作,这是以前绝未有过的。大约从淳熙十二年(1158年)起,同情人民疾苦的诗作显著增加。这一时期也产生了至为重要的几组作品,有些诗以农村景物、习俗和农民生活为题材,写得别具一格。代表作当属《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范成大也是因此获得了“田园诗人”的称号。
在这一组诗中,范成大对自己所观察、了解和体会到的农村情况、农村生活作了多方面的描绘,既描写了农村的自然景色,又反映了农民的生活和劳动,还揭露了统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如“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送上沟。地势不齐人力尽,丁男长在踏车头”,这是一幅紧张而又艰苦的抗旱图景。“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这是一支忙碌而又欢快的秋收乐曲。这样的诗,虽说未免有失客观,不是“劳者歌其事”,但仔细体味,作者的忧乐还是融会在其中的。诗人还在这组诗中写到了农村生活的其他一些侧面,而且清新可喜,一直流传至今。如《夏日》诗中的两首:“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这是写农民一家辛勤劳动的情景。“黄尘行客汗如浆,少住农家漱井香。借与门前盘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这是写农家热情好客的淳朴感情。范成大的田园诗,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结合自己的体验而创作出来的。有陶渊明以“返自然”为趣和以“躬耕”为乐的一面,但突破了个人的小圈子,使境界开阔了;也有王维、储光羲描写农村安闲生活和自然景色的一面,但突破了“羡闲逸”的个人情趣,对农村的观察、更深了解更细了。
阶级的局限和佛家思想无疑对范成大产生了影响,又由于他做过近臣、任过高官,同时在官场上也屡遭波折,所以他的诗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应酬唱和(其中“次韵”诗特别多)、山川行旅、叹老嗟悲或兜售佛典禅理之作。今存《石湖居士集》及《石湖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