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末四大谴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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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残游记》(2)

第四,用博喻手法赋音乐之形。

刘鹗描摹音乐时大胆联想,独具匠心地运用高明的比喻技巧,使作者对声音的描写,上升到一个崭新的境界。在“白妞说书”片段中,刘鹗用博喻手法赋音乐之形,他不只是从听觉角度来形容和描写音乐,而且还用了感觉、味觉、视觉等来刻画白妞的说书艺术。刘鹗成功地运用了通感的手法,打破了感觉的界限,化听觉为感觉、味觉、视觉,将抽象无形的音乐美表现得生动可感,这是其艺术上的独创。

首先从感觉和味觉角度来写听书的感觉,大胆用了“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的比喻,重在强调听白妞说书时说不出的畅快与舒坦,可是谁也没有过内脏被熨过的经历,很少有人有吃人参果的体验。刘鹗大胆发挥想象力,独具匠心、不落俗套,使用了这么一种超常的艺术比喻,获得极佳的效果,将音乐之美难以言传的感受具体可感地表达出来。

接着,从视觉角度来形容声音。白妞越唱越高,音量渐渐变高的抽象感如何表现?刘鹗用了“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的比喻来描写非常恰当,用钢丝的逐渐升高来喻音量的变化,将音乐的抽象感受变得具体客观。对于声音的回环转折,刘鹗绝妙地运用了登泰山绝顶峰的体验来喻之。泰山峰上有峰,“愈翻愈险,愈险愈奇”,王小玉说书,如登峰“节节高起”,而王小玉说书声音的回环转折是抽象的,泰山峰的奇险却是可视的。这种化听觉为视觉的通感手法是刘鹗擅长的,而且运用得恰到好处。刘鹗赋以无形音乐之具体可感的形态,其想象力之丰富大胆,艺术感觉力具有独到之处。

第五,借音乐表达哲学思想。

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对音乐的描写不仅限于展示音乐声色之美,还借音乐来表达他的“和而不同”的哲学思想,使其音乐描写更多了一份理性色彩。

刘鹗借音乐传达出的重和去同的思想,集中表现在他在文化价值观方面,主张不同派别、类型、民族之间的思想文化的相互渗透、兼容并包、多样统一。《老残游记》中主要有“白妞说书”及“山中古调”两大部分的音乐描写。前者是民间博采众长的大众化的俗乐,不入士大夫之耳,而后者则为有悠久传统的琴瑟之雅乐。刘鹗同时认可这两种音乐,并且对这两部分音乐的描写都出神入化,显示他兼容并包、融合统一的思想,在他看来音乐重“和”,只有和谐之乐音,而无低劣雅俗之分。刘鹗“君子和而不同”的哲学思想更直接体现在“山中古调”一节,借玛姑等人的演奏委婉地道出他的重和去同的哲学思想。玛姑与黄龙子合奏一曲与世俗之曲迥然不同的“海水天风之曲”,此山中古调令申子平“如醉如梦”,此曲之妙处正如玛姑之语:“我们所弹的曲子,一人弹与两人弹迥乎不同。一人弹的名‘自成之曲’;两人弹,则为‘合成之曲’。所以此宫彼商,彼角此羽,相协而不相同,圣人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这个道理。”音乐“相协而不相同”,和谐统一是音乐的最美境界,也是宇宙万物生成发展的根本规律。刘鹗是在写音乐,更是借此来表现自己的“和而不同”的哲学思想,使其哲学思想的表达不带上说教的色彩。

(四)《老残游记》的非谴责因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28篇《清末之谴责小说》论道:

光绪庚子(1900年)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岁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谴责小说。

这就是著名的谴责小说论。它包括特定的发生论、创作论和价值论内涵,以及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贯注着鲁迅一贯的“知人论世”原则、作家人格决定作品特性的观念,是一个逻辑严谨的小说史概念。

鲁迅判定,谴责小说是因庚子事变的刺激而发生的。它是由历史事件、社会心理和作家的创作意图及其因果关系所构成的事实判断。在此基础上,鲁迅进一步判定,它在文学上“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也即浅露、夸张、不实,缺乏“公心”,也就是“近于谩骂。”谴责小说是与讽刺小说相比较而言的,它“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其实不是讽刺小说,两者不可混淆。鲁迅是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讽刺小说标本的。

所以,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梳理出一条从《儒林外史》以来中国小说“堕落”的过程和演变线索,即由《儒林外史》堕落为清末谴责小说,再由清末谴责小说进一步堕落为民初黑幕小说。此前,胡适在《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曾经论述:“南方的讽刺小说都是学《儒林外史》的。”诸如《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都是《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 鲁迅显然不同意这个论断,“故别谓之谴责小说”。

对此,胡适首先折服,改变自己先前的见解,而予以响应说:“我在《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里,曾说《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模仿《儒林外史》的讽刺小说。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另标出‘谴责小说’的名目,把《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等书都归入这一类。他这种区别是很有见地的。”

谴责小说概念其实是以李伯元《官场现形记》为典范概括出来,推及一般的。鲁迅论李伯元及其《官场现形记》便说:“时正庚子,政令倒行,海内失望,多索祸患之由,责其罪人以自快。”虽然,鲁迅的这些论断其实并不合事实,但在他自己,却是从《官场现形记》概括并经心定义了这个概念。在《中国小说史略》的“清末之谴责小说”篇,鲁迅选定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刘鹗《老残游记》和曾朴《孽海花》为代表作。这已获普遍认同,被习称为“晚清四大小说家”和“晚清四大谴责小说”。

但事实上,鲁迅一面将《老残游记》作为清末谴责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另一面,他在具体的论述中,其实并不能将谴责小说概念推广到

《老残游记》,也不能用谴责小说的属性来涵盖它。《老残游记》二十章,“……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然后,摘引小说第十六回描写刚弼的一节,以显示言而有证。”

在这里,鲁迅对《老残游记》的论述极其简略片面,仅仅是:“其书即借铁英号老残者之游行,而历记其言论闻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而攻击官吏之处亦多。”然而,“攻击官吏”是通过具体描写实现的,它是否符合谴责小说的属性特征,浅露、夸张、不实呢?

《官场现形记》旨在揭露官场真相。《老残游记》与之不同,虽含有“攻击官吏”的内容,但这不是它的思想主题。鲁迅肯定《老残游记》“作者信仰,并见于内”。《老残游记》具有贯穿始终的统一的思想主题。它所设定的情境、故事无一不与刘鹗的亲身遭际、思想见解以及他所从属的太谷学派的教义直接相关。

鲁迅对《老残游记》的“攻击官吏”之处的论述也很片面,只取其片断中的片断,仅仅是“其记刚弼误认魏氏父女为谋毙一家十三命重犯,魏氏仆行贿求免,而刚弼即以此证实之。”这不能体现刚弼故事和性格的整体及其意义。我们知道,鲁迅所论及的只是《老残游记》初集(第二十回)。它由五个情节单元即短篇故事组成。

刚弼是其中第五个故事“十三人命案”中的一个角色。“十三人命案”发生后,山东巡抚庄宫保派刚弼来主持审判。刚弼是“刚愎自用”性格的典型,他对恶人先告状者,不做任何调查,便刚愎自用,认定其实是冤屈的被告的罪名。并且,他还郑重其事地诬陷老残。因为老残了解到被告沉冤莫辩,写信给庄宫保要求重派真正的清官白子寿来重审此案,所以刚弼便认定他贪图被告的钱财才这么做。白子寿对刚弼说,老残“姓铁名英,号补残,是肝胆男子,学问极其渊博,性情又极其平易,从不肯轻慢人的。老哥连他都当做小人,所以我说未免过分了”。

在这个故事里,与刚弼这种刚愎自用的“清官”不同,白子寿则是受作者推崇的真正的清官。小说对之不但没有“攻击”,反而是赞誉,正如小说中黄人瑞说:“这瘟刚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还靠得住些。白子寿的人品学问为众所推服,他还不敢藐视,

舍此更无能制伏他的人了。”(第十六回)可见,《老残游记》并非一味“攻击官吏”。它对官吏的人格描写自有其选择、分别和标准,也就是有着作者自己的思想见解和价值观的。果然,白子寿便很快查清了案情。他开导刚弼说:“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第十八回)在白子寿的开导和事实面前,刚弼终于“红胀了脸”,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悔过,转变了对老残的看法(第十八回)。这里显然寄托了刘鹗的写作意图和现实希望。

可知,鲁迅不但完全无视作为正面人物出现的“清官”白子寿的存在,连对刚弼的转变也舍弃不论,所取者只是刚弼故事的片断,即刚弼的刚愎自用的片断,连体现作者用意而写他终于悔过的一面,也只字不提。因而,将“攻击官吏”一词用于对刚弼的概括,其实也不准确。至少,小说不是“攻击”而是希望刚弼悔过自新。对《老残游记》中勉强可以和谴责小说概念发生关联的“攻击官吏”片断,鲁迅既无从用谴责小说属性来涵盖,事实上也不存在这种属性,那么,它就算不得谴责小说,不能放在“清末之谴责小说”这个题目下来论述。那么鲁迅为何仍将之置于谴责小说之内呢?这与鲁迅对整个“清末小说”的认识以及《中国小说史略》的体制相关。《老残游记》是清末小说名著,论清末小说而撇开它是不行的。不然,就得在清末小说部分另辟一种类型,来安置《老残游记》。但鲁迅没有这么做。我们知道,《中国小说史略》对清末小说的论述很不全面,对大量的清末小说采取了舍弃不论的办法,而以谴责小说概念来概括清末小说在中国小说演变史中的主要时代特点,这符合《中国小说史略》的“史略”宗旨,也体现了鲁迅史识和小说史观。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清末小说都可以纳入谴责小说之内,《老残游记》就是这样的著作。勉强纳入,在具体论述中即使付出“片面共性”的代价,也仍然不能克服其自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