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那面下去,就是你要过去的那一面。”
“谢谢你。”
“奥尔梭·安东,你等一等我的叔父吧。他立刻就到了,和他在一起你就安全了。”
“不要怕,岂里娜,我用不到你的叔父。”
“那么让我走在你前面吧。”
“用不着,谢谢你。”
奥尔梭催马向女孩子指点的方向疾驰过去。
他最初的冲动是一种盲目的暴怒,他对自己说,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教训教训那个以伤害一匹马来报复一掌之仇的懦夫。接着,他又想到了自己答应知事的话,特别是想到了可能会遇不见奈维尔姑娘,便变更了意向,几乎不希望碰到奥尔朗杜丘了。可是不久,关于父亲的记忆,对于他的马的侮辱,巴里岂尼家人的恐吓,又燃起了他的怒火,激励着他去寻找仇人,向仇人挑战,拼个你死我活。他这样地被各种相反的念头折磨着,同时继续前进着,可是现在他是十分谨慎了,他察看着灌木丛和篱垣,有时甚至停下马来,听着那在原野上常可以听到的天籁之声。离开小岂里娜十分钟之后(那时是早上九点钟光景),他来到了一座非常险峻的山边。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或者不如说是一条狭窄的小径,两旁是一片新近烧过的草莽。这里,土地上满是白惨惨的灰烬,一些被火烧焦了的脱尽树叶的大树和小树,虽然都已枯死,却还东一株西一株地挺立着。当人们看见一片被摧烧过的草莽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自己已到了仲冬时候的北地;那被火焰所延及过的地方的荒凉,同周围草木繁茂的景色相对照,使那个地方格外显得悲凉凄绝。可是在这片景物中间,奥尔梭那时只注意到一件事,一件在他的地位实在是重要的事:这是一片不毛之地,不能设一个埋伏,一个时时刻刻害怕从密树间会露出一个枪管对准自己胸膛的人,可以把这一片没什么可以流连的地方视为一种绿洲。与摧烧过的草莽相连接的是许多块耕地;照本地的习惯,这些耕地四周都围着用石块砌成的高可及肩的矮墙。小路便从这些耕地之间穿过去,耕地上杂乱地长着巨大的栗树,远远望去像是一座茂林。
因为山坡险峻,奥尔梭不得不下马步行。他把缰绳丢在马颈上,自己踏着灰烬很快地滑下去。当离开一带石围墙只有二十五步的时候,突然,在路的右侧,他迎面先看见一个枪口,接着看见一个露在墙头上的头。那杆枪已经放平,他认出了那是奥尔朗杜丘,正预备向他开枪。奥尔梭立刻准备自卫,于是这两个人便互相瞄准着,带着那种最勇敢的人在决生死的时候所感受的剧烈情绪,互相望了几秒钟。
“无耻的懦夫!”奥尔梭喊着……
这句话刚出口,他便看见了奥尔朗杜丘枪口闪出的火花;而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他的左面,从小路的那一面,也打过一枪来;那是一个他没有看到的,躲在另一道墙后瞄准着他的人所打的。两粒子弹都打中了他:奥尔朗杜丘的那一粒,打穿了他的左臂,因为奥尔梭瞄准他的时候左臂刚好迎着他的子弹;另一粒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穿了他的衣服,可是幸亏撞在他短刀的刀口上,铅弹在上面撞扁了,只使他受了一点微伤。奥尔梭的左臂落到腿边动弹不得了,他的枪管垂下了一会儿;可是他立刻把它举了起来,单用右手使动武器,向奥尔朗杜丘开了一枪。那个露到眼睛的他的仇人的头,便在墙后不见了。奥尔梭转身向左,对着那个他不大看得清楚的在烟雾中的人也开了一枪。那个脸儿也不见了。这四枪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相连接,就是最有训练的士兵也不可能这样快地连射。在奥尔梭的最后一枪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了。从他的枪里冒出来的烟,慢慢地向天上升去,墙后面一点动作也没有,连最轻微的声音都没有。如果没有臂上的痛楚,他准会相信那些他刚才开枪射击过的人,是想象中的鬼怪了。
奥尔梭走了几步,置身于依然立在草莽中的一棵烧焦的树的背后,等待对方第二次开枪。他在这蔽身处后面,把枪夹在两膝中间,急急地装了子弹。这时他的左臂痛楚难当起来,他好像是在支撑着一件极重的东西。敌人们怎么了呢?他不知道。如果他们逃了,如果他们伤了,他一定会听到一点在树叶间的动作和声音的。难道他们已死了吗?或是更可能一些,是躲在墙后面,等着一个再向他开枪的好机会?在这样的疑虑中,他感到自己的气力消减了下去,他把右膝跪在地上,把受伤的臂膊搁在左膝上,借着一条从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搁着枪。手指按在枪机上,眼睛注视着石墙,耳朵留心着任何轻微的声音,这样一点也不动地等了几分钟,而这几分钟在他竟好像觉得是过了一世纪。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发出了一种辽远的呼声,不久一只狗箭一样快地从斜坡上跑下来,摇着尾巴在他身旁站住了。这便是勃鲁斯哥,那两个强盗的同伴和弟子,无疑,它是在通报它主人的到来;而一位有礼貌的人是不会叫人更不耐烦地等着的。那只狗嘴向着天,向最近的围场转过头去,不放心地嗅着。突然它发出一种低沉的呜呜声,一跃跳过了短墙,差不多立刻又跳回到墙顶上,定睛注视着奥尔梭,眼睛里表现着一只狗所能明显地表现出的惊愕;接着它又在空中嗅着,这一次是向另一个围场,于是又跳过那面的墙去。不一刻又在墙顶上出现,表示出同样的惊愕和不安;接着它跳到草莽中,尾巴夹在后腿间,老是注视着奥尔梭,慢慢地离开了他,打横走着,一直走到离开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那时它便又放开脚步,像下来时一样快地跑上了山坡,去迎接一个不顾山坡的险峻拼命地前进的人。
“救救我,勃朗多拉丘!”奥尔梭估计来人能听见他声音的时候喊道。
“哦!奥尔梭·安东!你受伤了吗?”勃朗多拉丘气都喘不过来,跑过来问他,“伤在身上还是手脚上?……”
“在臂膊上。”
“在臂膊上!那不要紧。那个家伙呢?”
“我想我已打中了他。”
勃朗多拉丘跟着他的狗跑到最近的围场边,俯身望着墙的那边。他脱了他的帽子:
“奥尔朗杜丘少爷,向你行礼。”他这样说着。接着,他把身子转向奥尔梭,用一种正经的神气向他也行了一个礼:
“这便是,”他说,“我所谓的活该。”
“他还活着吗?”奥尔梭呼吸很困难地问。
“哦!他哪里还想活;你打进他耳朵里去的那粒子弹,他实在当不起。圣母啊,那样的一个窟窿!凭良心说,真是好枪!那么大的一粒弹丸!简直整个脑壳都给你打碎了!喂,奥尔梭·安东,当我先听到‘比夫!比夫’的声音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妈的!他们在向我的中尉开枪了。接着我听到‘砰!砰!’的声音,我便说,啊!现在那支英国枪在说话了:他在还手了……可是,勃鲁斯哥,你要对我说什么啊?”
那只狗把他领到另一个围场旁边。
“对不起!”惊呆了的勃朗多拉丘喊着,“连发连中!真有这种事!见了鬼!看来火药真是很贵,因为你用得这么省。”
“天哪!什么事啊?”奥尔梭问。
“得了!别装傻啦,我的中尉!你把野兽打倒在地上,却要别人给你拾起来……今天有人将有一顿希奇的压桌菜了!那个人就是律师巴里岂尼!你要肉庄里的肉吗?要多少就拿多少!现在哪一个鬼东西来做他的嗣续人呢?”
“什么!文山德罗也死了吗?”
“死得骨头也硬了。愿我们大家康健吧!你的好处是没有叫他们受痛苦。来瞧瞧文山德罗吧:他现在还跪着,头靠在墙上,好像是在熟睡。这个场合就可以说:‘铅的睡眠’。可怜的小子!”
奥尔梭恐怖地转过头去。
“你担保他已经死了吗?”
“你简直像那从来不开第二枪的桑必罗·高尔梭一样。你瞧见吗,在胸膛上,在左边?正像文西刘奈在滑铁卢中弹一样。我很可以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连发连中!啊!我以后再也不提打枪二字了。两枪两个!……两颗子弹!……去了弟兄两个!……如果再开第三枪,他一定把那爸爸也打死了……下一趟运气会更好一点的……这样的枪法啊,奥尔梭·安东!……像我这样的好汉,把宪兵连发连中地打死的事,也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强盗一边说话,一边察看奥尔梭的臂膊,又用短刀割破了他的袖子。
“不要紧,”他说,“可是这身礼服要叫高龙芭小姐费功夫了……嗯!我看见的是什么?胸部的衣服上怎么有一个破洞?……没有什么打进去吧?没有的事,否则你不会这样神气活现了。来,把你的手指动一下看……我咬着你的小手指的时候你感觉到我的牙齿吗?……不很厉害吗?……那没有关系,一点也不要紧。
让我拿过你的手帕和领带来……你瞧,你的礼服毁了……你为什么要打扮得这样漂亮?去吃喜酒吗?……来,喝一点葡萄酒吧……你为什么不带着水壶?难道有一个不带着水壶出门的高尔斯人吗?”
在包扎伤口的时候,他又停下来喊道:
“连发连中!两个都死得挺硬!……‘教士’一定要大笑了……连发连中!……啊!这个拖延时候的小岂里娜终于来了。”
奥尔梭并不回答。他脸色像死人一样地惨白,四肢都在颤动。
“岂里,”勃朗多拉丘喊着,“去看看这墙后面吧。嗯?”
那女孩子手脚并用地攀到墙上去,立刻看到了奥尔朗杜丘的尸首,她画了一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那强盗继续说,“再到那边去瞧一瞧吧。”
女孩子又画了一个十字。
“是你干的吗,叔叔?”她怯生生地问。
“我!我已变成一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了。岂里娜,这是奥尔梭先生的成绩。去向他道贺吧。”
“小姐一定会因此很快乐。”岂里娜说,“而她知道你受了伤,准会很着急,奥尔梭·安东。”
“喂,奥尔梭·安东,”强盗在包扎好之后说,“岂里娜已把你的马带住了。骑上马和我一同到斯达索拿草莽去。谁能在那里把你找到才算狡猾呢。我们可以在那里尽力地调护你。等我们到了圣女克丽丝丁十字架的时候,我们便应该下马。那时你把你的马给岂里娜,她便可以去通知小姐,在路上的时候,你可以把你的事情嘱托给她。一切你都可以告诉这个女孩子,奥尔梭·安东:她是宁可被劈死,也不会出卖朋友的。”接着他柔和地对那女孩说:“走吧,无赖,该摈逐的,该诅咒的,流氓!”这位勃朗多拉丘像许多别的强盗一样迷信,惟恐对孩子祝福或称赞会蛊惑了孩子,因为人们认为那些管辖Annocchiatura的神秘的魔道,有反着我们的祝颂执行的习惯。
“你要我到哪里去,勃朗多拉丘?”奥尔梭用一种无力的声音说。
“天哪!你自己选吧:到牢里去或是到草莽里去。可是一个代拉·雷比阿家里的人是不进监牢的。落草莽去吧,奥尔梭·安东。”
“那么,我一切的希望,永别了!”那个受伤的人沉痛地喊着。
“你的希望?嘿!你希望用一支双响的枪办得再好一点是吗?
……啊!他们怎么会打着你的?这两个流氓得有比猫还硬的性命才行。”
“他们先开枪的。”奥尔梭说。
“真的,我忘记了……‘比夫!比夫!砰!砰!’……连发连中,只用一只手!……如果有人能更胜过你,我一定去上吊了!噢,现在你已经骑上马了……在上路之前,先去看一看你的成绩吧。
这样不别而行是不够客气的。”
奥尔梭用刺马轮刺着他的马;他绝对不想去看那两个他刚才打死的坏蛋。
“听我说,奥尔梭·安东,”强盗抓住马缰说,“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吗?如果不冒犯你的话,唉!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请你原谅……他们是那么漂亮,那么强壮……那么年轻!奥尔朗杜丘,他和我一起打过许多次猎……几天之前,他还送了我一扎雪茄……文山德罗,他脾气老是很好的!……是的,你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况且枪法又太好了,叫人没法惋惜……可是我呢,我和你的复仇没有关系……我知道你是对的;一个人有了仇人,应该把这仇人剪除了。但巴里岂尼也是一家旧世家……又是一家完了!偏又是连发连中而死的!那真是刺心的事。”
这样地念着对于巴里岂尼家的祭文,勃朗多拉丘急急地引导着奥尔梭、岂里娜和那只狗勃鲁斯哥,向斯达索拿草莽而去。
十八高龙芭在奥尔梭出发之后不久,便从探子那里得知,巴里岂尼家已有了举动,从那时候起,她便十分担忧起来,你可以看见她在满屋子里到处乱走,从厨房里走到为客人预备的房间里,什么事也不做,却老是很忙碌,又不断地停下来,看看村庄里有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动静。十一点钟光景,一队人数不少的马队进了比爱特拉纳拉:那是上校,他的女儿,他们的仆人和向导。在欢迎他们的时候,高龙芭第一句话便是:“你们看见了我的哥哥吗?”接着她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是什么时候出发的;听了向导的答话,她不懂得为什么他们会没有遇见。
“或许你哥哥走的是山上的路,”向导说,“而我们是走山下的路来的。”
可是高龙芭摇摇头,又提出了许多问题。虽则她天性刚毅,加上在客人面前有股傲气,不愿显示任何怯弱,却怎样也掩饰不住自己的不安;不久,当她把那得到一个不幸结果的讲和经过对上校和李迭亚姑娘讲了之后,他们也和她一样地担忧起来,特别是李迭亚姑娘。奈维尔姑娘心烦意乱,提出要差人到各方去找,她的父亲也自愿骑着马和向导一同去寻奥尔梭。客人的担忧使高龙芭想起了她做主人的责任。她勉强微笑着,催着上校就席,对于哥哥的迟到,找出了许多能使人以为然的原故,但一刻之间,她自己又把这些辩解的话推翻了。上校觉得设法安慰女子是自己的责任,便也提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说:
“我敢打赌说,代拉·雷比阿是碰到了猎物,禁不住手痒起来,等会儿我们就可以看见他满载猎物而回了。天呀!”他又说,“在路上我们听到了四响枪声。其中有两声特别响,那时我对我的女儿说:我敢肯定这是代拉·雷比阿在打猎。只有我的那支枪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
高龙芭的脸色发白了,深深地注意着她的李迭亚,很容易地看出,上校的猜度使她起了某种疑虑。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高龙芭激动地问,那两声很响的枪声是在其余的两声之先,还是在其余的两声之后。可是上校,他的女儿和向导,对于这个要点都没有很留意。
到了下午一点钟光景,高龙芭差出去的人还一个没有回来,她聚集起她的全部勇气,强邀她的客人们入席;可是除了上校之外,没有一个人吃得下饭。听到广场上有一点轻微的声音,高龙芭便立刻跑到窗边去,接着又回到席上来忧愁地坐下,又更忧愁地勉强和她的朋友们继续着那些无意义的,没有人注意的,又夹着长久的静默的谈话。
不意,忽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奔跑声。
“啊!这趟是我哥哥了。”高龙芭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是岂里娜跨在奥尔梭的马背上,她又用一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喊道:
“我哥哥死了!”
上校坠下了他的酒杯,奈维尔小姐发出了一声呼喊,大家都跑到门边去。岂里娜还来不及跳下马来,高龙芭已将她轻如鸿毛地一把提了起来;她把她抓得那么紧,几乎窒死了她。女孩懂得她可怕的目光,第一句话便是那《奥塞罗》合唱中的词句:“他活着!”高龙芭放松了她,于是岂里娜像小猫一样轻捷地跳到地上。
“其余的人呢?”高龙芭嗄声地问。
岂里娜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立刻,高龙芭的脸上显出了一种鲜红的颜色,代替了原来的惨白的颜色。她炯炯地向巴里岂尼家望了一眼,微笑着对客人说:
“回去喝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