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们的这个飞行使者要讲的话很长。高龙芭把她的土话直译为意大利话,接着又由奈维尔姑娘译为英国话,使上校发了几多惊叹之词,使李迭亚姑娘发了几多叹息;可是高龙芭却不动声色地听着,只是扭着她的织花食巾,好像要把它撕成碎片。她把女孩的话打断了五六次,使她反复地说:勃朗多拉丘说过伤势并不危险,伤得更厉害的人他也见过许多。最后,岂里娜说奥尔梭急着要纸写信,还要他的妹妹恳求一位或许在他家里的女子,在没有接到他的信之前切不要动身。女孩补充说,“这是最使他挂牵的;我已经上路了,他又把我叫回去,再次把这事嘱咐我。而这是他第三次叮嘱了。”听了哥哥这个嘱咐,高龙芭轻轻地微笑着,又使劲地握着那个英国女子的手。她却流着眼泪,觉得故事的这一段不便翻译给父亲听。
“是呀,你们该留在这儿伴着我,我的亲爱的人,”高龙芭吻着奈维尔姑娘说,“你们应该帮助我们。”
然后她从一口柜里翻出许多旧麻布,开始把布剪开来作绷带和裹伤布。看着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兴奋的脸色,这种忧虑和镇静相交替的神态,我们简直难说,她是在感触她哥哥的受伤呢,还是在喜庆她仇人的死亡。有时她为上校斟着咖啡,向他夸口自己煮咖啡的才干;有时她把工作分派给奈维尔姑娘和岂里娜,要她们缝绷带,并把绷带卷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伤口是否使奥尔梭很苦痛。她不断地停下工作来对上校说:
“两个那么机巧,那么厉害的人!……他只有独自一个,受了伤,只用一只手……却把他们两个全打倒了。上校,多么勇敢啊!
可不是一位英雄吗?啊!奈维尔姑娘,住在像你们的家乡那样太平的地方,真幸福啊!……我可以断言,你还没有认识我的哥哥!
……我早说过:苍鹰将展开它的翼翅!……你误认了他的温柔的外貌了……奈维尔小姐,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啊!要是他能看见你现在为他在忙着就好了……可怜的奥尔梭!”
奈维尔小姐既不工作又不说一句话。她父亲问为什么不赶快去向法官控诉。他提到验尸和许多在高尔斯同样不为人所知道的事。最后他想知道,那位救护受伤者的善良的勃朗多拉丘先生的乡居,是否离比爱特拉纳拉很远,他能不能亲自去探望他的朋友。
高龙芭用她素有的平静态度回答说,奥尔梭是在草莽里;有一个强盗照顾着他;如果他在知事和法官没有处置停当之前露面,会冒很大的危险;最后她说,她会安排一个老练的外科医生秘密地去照顾他。
“上校先生,”她说,“最要紧的是,不要忘记你曾听到过四响枪声,而你对我说过,奥尔梭是后开枪的。”
上校对于这类事一点也不懂,他的女儿尽叹息着,拭着眼睛。
等到一排哀凄的行列走进村庄里来的时候,天色已不早了。
人们把巴里岂尼律师儿子的尸身,横放在由乡下人牵着的驴子的背上,带来给巴里岂尼律师。一大群雇工和闲人跟在这凄惨的行列之后。接着人们看见了那些老是迟到的宪兵,举起两臂不断地喊着“知事先生会怎样说啊”的村长助理。几个妇人,就中有一个是奥尔朗杜丘的奶妈,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蛮的嚎叫声。
可是她们的骚扰的哀痛所给人的印象,还不及那个惹人注目的人物无声的绝望来得深刻。这便是那个不幸的父亲,他从这一具尸首跑到那一具尸首,捧起他们沾着泥土的头,吻着他们发紫的嘴唇,托起他们已经僵硬了的肢体,好像要为他们减轻路上的颠簸。人们不时地看见他张开嘴想说话,可是他并不呼号,一句话都没有,眼睛始终注视着那两具尸首。他向石头撞,向树撞,向一切碰到他的障碍物撞。
妇女的啼哭和男子的咒骂,在看见奥尔梭家的时候,格外厉害了。而几个雷比阿派的牧人,还居然大胆地发出一种胜利的欢呼,他们的敌人的激怒更是遏止不住了。“报仇啊!报仇啊!”好几个声音喊道。人们掷着石子,还有两响枪向高龙芭和她的客人坐着的客厅的窗子打来,打穿了百叶窗,木片一直射到两个女子坐着的桌子的旁边。李迭亚姑娘发出了惊呼之声,上校抓起一杆枪。高龙芭呢,在上校未及拦住她之前,一直奔到门口,猛烈地开大了门,独自站在高门槛上,伸着两手诅咒敌人:
“懦夫!”她喊着,“你们向女人,向异乡人开枪!你们还算是高尔斯人吗?你们还算是男子吗?你们这些只知道在后面暗算别人的无耻之徒,上前来啊!我向你们挑战。我只有一个人,我哥哥不在。打死我吧,打死我的客人吧;你们只配做这种事……你们不敢,你们这些懦夫!你们知道我们要复仇。去吧,像女人一样地去啼哭吧,还得谢谢我们,没要你们更多的血!”
在高龙芭的声音和姿态中,是有些威严和可怕的东西存在着;一看见她,群众便害怕地向后退去,好像是看见了高尔斯人冬夜所讲的那些怕人的故事中的恶仙女。村长助理,宪兵,还有一些妇女,趁这个机会夹到两派之间去;因为雷比阿派的牧人,已经备好了武器,一时人们很是害怕广场上会有一场混战发生。
可是两方面都没有主脑,而高尔斯人就是在激怒的时候也受纪律统御,私斗的主角不在场,贸然动手的事是不大有的。况且那因成功而变得乖觉了的高龙芭又止住了手下的人:
“让那些可怜的人去啼哭吧,”她说,“让那个老头子搬了他自己的血肉进去吧。何苦杀那只没有了牙齿咬人的老狐狸呢? ——优第斯·巴里岂尼!回想一下八月二日吧!回想一下你用你那赝造者的手写过字的染血的文书夹吧!我父亲在那里记下了你所负的债;现在你的两个儿子替你偿还了。我把还债收据给了你,老巴里岂尼!”
高龙芭交叠着双臂,嘴唇边现着轻蔑的微笑;看着尸首抬进她仇人的屋子去,接着看见人群慢慢地散开了。她关上了门,回到饭厅里,对上校说:
“我替我的同乡向你道歉,先生。我从来也想不到高尔斯人会向一所有异乡人在着的屋子开枪,我为我的本乡觉得很惭愧。”
晚上,李迭亚姑娘进卧房去的时候,上校跟了进去,问她,要不要第二天就离开这个时时刻刻有吃子弹危险的村庄,要不要趁早离开这个只看到残杀和叛乱的地方。
奈维尔姑娘沉吟了一些时候,显然,父亲的提议使她很为难。最后,她说:
“我们怎样能够在这个不幸的青年女子正十分需要安慰的时候离开她?父亲,你不觉得这在我们是太忍心吗?”
“孩子,我是为了你才说这些话的,”上校说,“如果你是在阿约修的旅舍里,平平安安的,我向你断言,不握一握那位勇敢的代拉·雷比阿的手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岛,我会很不乐意的。”
“好吧!父亲,再等等吧,而且,在出发之前,我们一定要为他们效一点劳。”
“你的良心真好!”上校吻了吻他的女儿的前额,“你肯这样地牺牲自己来缓和别人的不幸,我看了很快活。留在这儿吧,做好事是决不会后悔的。”
李迭亚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睡着。有时,夜间那种种声音,在她听来竟像是有人要来攻袭房子;有时,定下了心,却想起了可怜的受伤的奥尔梭。想到他此时必然躺在寒冷的地上,除了受一个强盗的仁慈之外没有别的救助。她想象他通身是血,在异常的痛楚中挣扎着;奇怪的是,奥尔梭的形象每一次呈现到她心头,总是现着她所见到的他出发时的那种样子,她所送给他的护符指环紧贴在嘴唇边……接着她又想到他的勇敢。她对自己说,他所以经历刚脱身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危险,是为了她的原故,为了想早一点看见她,他才去冒那样的危险。想到后来,她差一点就要相信,奥尔梭是为护卫她才被打伤臂膊的了。她责备着自己,可是因此却格外崇拜他了;而且,就算那出色的连发连中在她看来并没有像在勃朗多拉丘和高龙芭看来那么伟大,那么,在小说中她也很难找到几个英雄,逢到这样大的危险,能够这样地勇敢,这样地镇定。
她所住的就是高龙芭的房间。在一个祈祷用的橡木跪凳上面,在一枝祝福的棕榈的旁边,墙上挂着一张奥尔梭的细画像,像上奥尔梭穿着少尉的制服。奈维尔姑娘取下了这张画像,仔细地看了许久,最后没有把它挂回原处,而是放在自己床边。她一直到黎明才睡熟,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她看见高龙芭站在床前,静待着她张开眼来。
“呃!小姐,在我们这种简陋的屋子里,你觉得很不适意吧?”
高龙芭对她说,“我怕你没有睡着。”
“好朋友,你得到他什么消息吗?”奈维尔姑娘坐起来说。
她瞥见了奥尔梭的肖像,急忙丢一块手帕过去遮住它。
“是的,我得到他的消息了。”高龙芭微笑着说。
然后,她拿起了那张肖像:
“你觉得像他吗?他人还要更好一点呢。”
“天哪!……”奈维尔姑娘羞愧地说,“我胡乱地……把这张肖像……取了下来……我有这种翻乱一切而什么也不整理好的坏脾气……你哥哥怎样了?”
“还好。乔冈多今天早上四点钟到这儿来过。他给我带了一封信来……是给你的,李迭亚小姐;奥尔梭没有写信给我。信封上固然写着给高龙芭,可是下面却写着致N小姐……不过,做妹妹的是不会妒嫉的。乔冈多说他写信的时候很痛苦。乔冈多笔下是很不错的。他请奥尔梭口述他来代笔。奥尔梭却不肯。他是拿铅笔仰卧着写的。勃朗多拉丘为他拿着信纸。我哥哥老是想起身,可是,只要稍稍一动,臂膊便疼得受不了。乔冈多说他那样子真可怜。这就是他的信。”
奈维尔姑娘读着那封无疑是为了特别的谨慎而用英文写的信。信上这样写道:
小姐:
不幸的定命驱策着我;我不知道我的仇人将怎样地说我,他们会造出什么诽谤来。只要你不相信,小姐,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自从见了你以来,我不停地为痴愚的梦想所哄骗。非要经历眼前这场不幸,我才能看出自己的痴妄。现在我的理智已经清醒。我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一种前途,对于那种前途,我只有忍耐。这个你所送我的,而我视为一种幸福的带有护身符的指环,我不敢再收留。奈维尔小姐,我怕你会懊悔将礼物送得那么不适当。或是更说得妥当一点,我怕这指环会使我回想起我痴妄的时候。高龙芭会把它交还你……永别了,小姐,你即将离开高尔斯,而我从此不能再看见你了;可是请你对我的妹妹说,我还能得到你的尊敬,而且我敢肯定地说,我是永远不会失去这一资格的。
奥·代·雷李迭亚姑娘背过脸儿看这封信,用心观察着她的高龙芭,把那个埃及指环交还她,同时用一种疑惑的目光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李迭亚姑娘不敢抬起头来,她悲哀地凝视着指环,把它戴在指上,接着又除了下来。
“亲爱的奈维尔小姐,”高龙芭说,“我不能知道我哥哥对你说些什么吗?他对你说起他的健康吗?”
“真的……”李迭亚姑娘红着脸儿说,“他没有对我说起……他的信是用英文写的……他叫我去对我的父亲说……他希望知事能够安排……”
高龙芭狡猾地微笑着,坐到床边去,握着奈维尔姑娘的两只手,用她那炯炯的眼睛凝视着她:
“你可以仁慈点吗?”她对她说,“你可要写封回信给我的哥哥?这样你将大大地加惠于他!他的信送到的时候,一时我竟想来唤醒了你,可是我不敢。”
“你大错了,”奈维尔姑娘说,“如果我的一句话能够使他……”
“现在我不能送信给他了。知事已到来了,比爱特拉纳拉已布满了他的巡丁。我们将来再看吧。啊!如果你了解我的哥哥,奈维尔小姐,你会像我一样地爱他……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勇敢!请你想一想他所做的事吧!独自一人,又是受了伤,却对付了两个人!”
知事已经回来了。村长助理派了一个专差去通知他,他便带着宪兵和巡逻兵,又邀了检察官、书记和其他一行人等一同来到,来调查这件新发生的惊人的不幸事件,它使比爱特拉纳拉大族间的仇恨更加复杂,或者也可以说,使那种仇恨从此终止了。
他来到之后不久,见到了奈维尔上校和他的女儿,他并不对他们掩饰自己的忧虑,他担心事情是越变越坏了。
“你是知道的,”他说,“这场互斗没有证人;而那两个不幸的青年,他们的机巧和勇敢是众所周知的,谁都不相信代拉·雷比阿没有那两个强盗(别人说他是躲避在他们那儿)的帮助能独自个杀死他们。”
“这是不可能的,”上校喊道,“奥尔梭·代拉·雷比阿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我可以代他回答。”
“我也这样想,”知事说,“可是检察官(那些先生们老是怀疑着的)我看是不容易听我们安排的。他手里有一张对你的朋友不利的文件。那是一封写给奥尔朗杜丘的恐吓信,信里约他去决斗,而那约会,检察官觉得是一个埋伏。”
“可是,那个奥尔朗杜丘,”上校说,“不像一个讲面子的人,他已拒绝了决斗啊。”
“这不是这儿的习惯。暗中埋伏,从后面袭杀,这才是本地的风光。不过,也有一个有利的证据;便是有一个女孩子,断言她听到过四响枪声,后面的两声比前两声更响,是从像代拉·雷比阿先生的那种粗口径的枪里发出来的。不幸那个女孩子是一个强盗的侄女,那强盗又被人怀疑为同谋犯,别人已教好了她怎样说的。”
“先生,”李迭亚小姐脸儿一直红到耳根,插进来说,“开枪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我们听到的枪声也是同样的情形。”
“真的吗?这一点可是很重要的。你呢,上校,你当然也注意到了吧?”
“是的,”奈维尔小姐抢着说,“我父亲是惯听枪声的,当时他说:你听,代拉·雷比阿先生在用我的枪了。”
“那么,你们辨出的两响枪声,的确是在后的吗?”
“是后面的两枪,可不是吗,父亲?”
上校的记性不很好;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女儿所说的话,他总是唯唯称是的。
“应该立刻去把这件事讲给检察官听,上校。此外,今晚我们等一个外科医生来检验那两具尸身,验明伤口是否是那支枪所打的。”
“那支枪是我送给奥尔梭的,”上校说,“而我希望彻底地知道它……那就是……那个勇敢的人……我幸喜那支枪在他手里,因为如果没有我的芒东枪,我真不知道他如何能脱险。”
十九
外科医生到得迟了一点。在路上他有过一次奇遇。他被乔冈多·加斯特里高尼碰到了,后者非常客气地请他去看一个受伤的人。他被引到奥尔梭那里,给他的伤口作了第一次的医治。
接着强盗远远地送了他一程,和他谈到比塞的一些最著名的教授——他说他们都是他的熟朋友——这给医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医生,”和他分别的时候神学学者说,“你使我抱有很大的敬意,所以我觉得不必再叮嘱你了,说一个医生应该和一个替人忏悔的教士一样地谨慎(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玩弄着枪机)。想必你已经把我们相遇的地方忘记了。再会,得识先生,我是不胜荣幸。”
高龙芭恳求上校去参加验尸。
“你比谁都清楚地了解我哥哥的枪,”她说,“你出场是很有用的。况且此地坏人很多,如果没有人去维护我们的利益,我们是会遭受很大危险的。”
当独对着李迭亚姑娘的时候,她说她头疼得非常厉害,向她提议到村外去散步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