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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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高龙芭(14)

“新鲜空气会使我好的,”她说,“我那么久没有呼吸新鲜空气了!”她一边走一边对她谈着哥哥;对于这个话题很感到兴味的李迭亚小姐,没有发觉她已离比爱特拉纳拉很远了。当她注意到的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她要求高龙芭回去。高龙芭说她认识一条捷径,可以省去许多路:于是她离开了原来走着的小路,向一条看去不大有人走的小路走去。不久又开始攀登一座山,那座山十分险峻,她不得不常常一只手抓住树枝稳住自己的身体,一只手牵着在后面的同伴。苦苦地攀登了一刻钟,她们来到了四面乱石嵯峨的一片漫生着桃金娘和杂树的小小高原上。李迭亚姑娘已很疲乏了,村庄还不出现,天差不多已黑了。

“亲爱的高龙芭,”她说,“你知道吗,我怕我们迷路了。”

“不用害怕,”高龙芭回答,“尽管走,跟着我。”

“可是我对你说,你一定走错路了;村庄不会在这一面的。我敢打赌,你是背道而驰了。瞧那远远的地方有一些灯火,比爱特拉纳拉一定在那一面。”

“我亲爱的朋友,”高龙芭神色紧张地说,“你的话是不错的;可是从这里再走两百步……在那个草莽里……”

“嗯?”

“我的哥哥就在那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去看他,去吻他。”

奈维尔姑娘吃了一惊。

“我不为人们所注意地走出了比爱特拉纳拉,”高龙芭继续着说,“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否则人们会尾随我的……和他离得这么近而不去看他……你这个能使他十分快乐的人,为什么你不和我同去看看我可怜的哥哥呢?”

“可是,高龙芭……这在我是不合适的啊。”

“我懂了。你们这些都市的女子,你们老是挂虑着合适啊,不合适啊;我们这些村庄里的女子呢,我们只想着有没有好处。”

“可是天已这么晚了!……而且你哥哥会对我作何感想呢?”

“他会想着他并没有为他的朋友所弃,这便使他有勇气吃苦了。”

“那么我的父亲呢,他会非常担心的……”

“他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哎!下一个决心吧……你今天早晨还尽看着他的肖像的。”她带着一种狡猾的微笑说。

“不……真的,高龙芭,我不敢……那儿还有强盗……”

“呃!那些强盗又不认识你,有什么要紧呢?你是希望看见他的!……”

“天哪!”

“哙,小姐,定个主意吧。把你独自个留在这里,我是办不到的;谁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或是去看奥尔梭,或是一同回村庄去……天知道我能在什么时候再看见我的哥哥……或许永远看不见他了……”

“你说什么,高龙芭?……唉!我们去吧!可是不要去久了,立刻就回来。”

高龙芭握着她的手,没有回话,立刻飞快地向前走去,李迭亚姑娘几乎跟不上她。幸亏高龙芭不久便站住了,她对同伴说:

“在没通知他们之前,不能再上前了;我们或许会吃枪弹的。”

她把两只手指放进唇里,打了一个唿哨;不一刻就听到了一只狗的吠声,那个跑在强盗前面的流动哨立刻便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勃鲁斯哥,它立刻认出了高龙芭,便来为她引路。

在草莽中的狭窄的小径里拐弯抹角了许多次后,两个全身武装的人上来迎接她们。

“是你吗,勃朗多拉丘?”高龙芭问,“我哥哥在哪里?”

“就在那边!”那个强盗回答,“可是走过去的时候请轻一点:

他睡着了,这还是他受伤以来第一次睡着。天哪!这是显然的,魔鬼走得过的地方,女人也一定走得过。”

两个女子小心地走过去,看见了一盏灯,强盗们用石块在灯的四周砌起了一圈小墙,把光谨慎地遮住了;在灯的旁边,她们瞥见奥尔梭躺在一堆薇蕨上,盖着一件Pilone。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高龙芭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合着手默默地望着他,好像在暗暗地祈祷。李迭亚姑娘用手帕掩着面,紧挨着她,可是不时抬起头来,从高龙芭的肩头望着受伤的人。大家不声不响地坐了一刻钟。神学学者打了一个暗号,勃朗多拉丘便和他一同穿进草莽里去了,这使奈维尔姑娘大为安心,她第一次觉得,强盗们的大胡子和那一身的装束,地方色彩是太重了。

最后,奥尔梭动弹了一下。高龙芭立刻向他俯身下去,吻了他好多次,滔滔不绝地问着他的伤创,他的苦痛,他的需要。奥尔梭在回答说勉强还可以过得去之后,便问起奈维尔姑娘是否还在比爱特拉纳拉,她有没有写信给他。高龙芭是弯身在她的哥哥上面,把她的同伴完全遮住了,况且那地方又是那么暗黑,也使他难以辨认出来。高龙芭一只手握住奈维尔姑娘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扶起了受伤者的头。

“不,哥哥,她没有叫我带信给你……可是,你老是想着奈维尔小姐,你很爱她吗?”

“当然啦,高龙芭!……可是她……她或许现在瞧我不起了!”

这时候,奈维尔小姐使劲想抽出手来;可是要使高龙芭放松是不容易的事;她的手虽则小而美,却具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我们已经见过了。

“瞧不起你!”高龙芭喊道,“你做了那样的事后瞧不起你!

……正相反,她说你好呢……啊!奥尔梭,关于她,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讲呢。”

那只手老是想摆脱出去,可是高龙芭把它愈来愈拉近奥尔梭。

“可是究竟为了什么不给我回信呢?”受伤的人说,“只要短短的一行,我就很快乐了。”

高龙芭拉着奈维尔姑娘的手,终于把它放在哥哥的手里,这时便大笑着突然离开。

“奥尔梭,”她喊着,“当心,不要说奈维尔小姐的坏话,因为她很懂得高尔斯话。”

奈维尔姑娘立刻缩回了她的手,喃喃地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奥尔梭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在这里,奈维尔小姐!天哪!你怎么敢来的!啊!你使我多么幸福!”

于是,他痛苦地翻起身来,想靠近她。

“我伴着你妹妹同来的,”李迭亚姑娘说,“……这样可以使别人不疑心她到哪里去……此外,我也想……使自己放心……啊啊!你在这儿多么不舒服!”

高龙芭坐在奥尔梭的后面。她小心谨慎地扶他起来,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上。她用臂膊围抱着他的头,招手叫李迭亚姑娘过去。

“再过来点!再过来点!”她说,“一个病人是不可以把声音提得太高的。”

李迭亚姑娘正在踌躇,高龙芭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很贴近地坐下来,她的衣衫碰到了奥尔梭,而她那只一直被高龙芭握住不放的手,搁到了受伤者的肩上。

“这样很好,”高龙芭高兴地说,“奥尔梭,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间,露宿在草莽里,可不是很好吗?”

“哦!是呀!美丽的夜间!”奥尔梭说,“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你一定很痛苦吧。”奈维尔姑娘说。

“我并不痛苦,”奥尔梭说,“我愿意死在这里。”

他的右手移进到高龙芭一直抓住不放的李迭亚姑娘的手边。

“代拉·雷比阿先生,实在应该把你送到一个可以好好地照料你的地方去,”奈维尔姑娘说,“我将不再能熟睡了,因为现在我看见你睡得这么不适意……在露天下……”

“如果不是怕和你会面,奈维尔小姐,我早会设法回比爱特拉纳拉,也早会成为囚徒了。”

“那么,你为什么怕和她会面呢,奥尔梭?”高龙芭问。

“我没有听你的话,奈维尔小姐……就是现在我也不敢见你。”

“李迭亚小姐,你要我哥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知道吗?”

高龙芭笑着说,“我以后不让你来看他了。”

“我希望,”奈维尔姑娘说,“那件不幸的事将水落石出,希望你不久就可以无所恐惧……如果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能知道你已得到公正的裁判,别人又认识了你的磊落和英武,我准会十分快乐的。”

“你出发,奈维尔小姐!不要再说这句话吧。”

“那怎么办呢……我父亲不能老是打猎的……他要出发。”

奥尔梭挪开了他的手,不再和李迭亚小姐的手相接触,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嘿!”高龙芭说了,“我们不会让你们那么快地出发的。在比爱特拉纳拉我们还有许多东西要给你们看……况且你已答应了给我画一幅肖像,你还没有动手……此外我也答应为你作一篇七十五韵的夜曲……还有……可是勃鲁斯哥在叫些什么?……勃朗多拉丘跟在它后面跑着……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她立刻站了起来,不客气地把奥尔梭的头搁在奈维尔姑娘的膝上,跟在那两个强盗后面跑去了。

奈维尔姑娘这样地扶托着一个美丽的青年,在草莽之中独对着他,心头不免有点惊恐,她真不知道如何办才好,因为如果她突然地移身开去,那个受伤的人怕会痛苦的。可是奥尔梭自动离开了他妹妹刚才给他的这个温柔的依靠,用右臂支撑着身体,说道:

“那么你不久就要走了吗,李迭亚小姐?我从来没有设想,你会在这不幸的地方长久地淹留下去……然而……自从你来到此地以后,一想到要和你离别,我更百倍地痛苦了……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尉……没有前程………现在又是一个罪人……李迭亚小姐,这时候对你说我爱你真是很不适当……可是无疑地,这是我能向你说这句话的惟一机会了。我已舒了我心头之意,现在我觉得我的不幸已减少一些了。”

李迭亚小姐背转脸儿去,好像黑暗还不够掩住她的羞怯似的。

“代拉·雷比阿先生,”她用一种颤动的声音说,“我会到这里来吗,如果……”

说着她把那个埃及指环放在奥尔梭的手里。接着,她使劲压制着感情,又用她惯用的揶揄的口气说道:

“代拉·雷比阿先生,你这样说是很不对的……在草莽之中,被你的强盗围着,你很知道我是决不敢向你发脾气的。”

奥尔梭预备去吻还指环给他的那只手;因为李迭亚小姐把手缩回得太快了一点,他便坐不稳,倒身下去,压在自己的左手上。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来。

“痛吗,我的朋友?”她扶他起来说,“这是我的过错!请你原谅我……”

他们还贴得很近地低声密谈了一些时候。那个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的高龙芭,看到他们还是像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地偎依着。

“巡逻兵来了!”她喊着,“奥尔梭,站起来走吧,我来帮助你。”

“不用管我,”奥尔梭说,“叫两个强盗快逃……让他们把我捉去吧,我不要紧;可是得把李迭亚姑娘带走。天哪,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她在此地!”

“我不会丢下你的,”跟在高龙芭后面的勃朗多拉丘说,“巡兵长是律师的干儿子,他会不拘捕你而把你杀死,接着他会说,他是失手打死你的。”

奥尔梭试着想站起来,他甚至还走了几步;可是不久就停了下来:

“我走不了,”他说,“你们逃吧。再会吧,奈维尔小姐;把你的手拿给我拉一下,再会吧!”

“我们决不离开你!”两个女子同声喊着。

“如果你不能走,”勃朗多拉丘说,“让我来背你吧。哎,我的中尉,拿点勇气出来;我们还来得及从山溪里逃走。‘教士’先生会对付着他们。”

“不,别管我,”奥尔梭说着,重新躺到地上,“天哪,高龙芭,把奈维尔姑娘带走啊!”

“高龙芭小姐,你是很有力气的。”勃朗多拉丘说,“抓住他的肩,我抓住他的脚;好!上前走吧!”

他们不管奥尔梭肯不肯,很快地把他抬了起来;李迭亚姑娘跟在他们后面,十分惊恐;忽然一声枪响,立刻又有五六响枪声回应。李迭亚小姐叫了一声,勃朗多拉丘却吐出一片诅咒,可是他加快了速度,高龙芭也学着他的样,在草莽中漫跑着,完全不顾树枝打着她的脸或是撕碎她的衣衫。

“弯下身子,弯下身子,好人,”她对她的伴儿说,“子弹要打着你了。”

这样地走了——或者不如说跑了—— 五百步光景,勃朗多拉丘忽然说他已气尽力竭了,他倒在地上,高龙芭劝他责备他都没有用。

“奈维尔姑娘哪里去了?”奥尔梭问。

奈维尔姑娘为枪声所惊,为草莽的丛树所阻,不久就失去了那些逃亡者的踪迹,剩下她一个人,陷于异常痛苦的状态中。

“她落在后面了,”勃朗多拉丘说,“可是她不会失踪的,女人们总是找得到的。听啊,奥尔梭·安东,‘教士’拿你的枪打得很热闹。不幸天是这么黑,在黑夜里互相射击是不会有多大伤亡的。”

“嘘!”高龙芭喊道,“我听到一匹马的声音,我们有救了。”

真的,一匹在草莽里吃草的马,为枪声所惊,向他们这边走来。

“我们有救了!”勃朗多拉丘也跟着说。

对那个强盗说来,有高龙芭帮忙,跑到那匹马旁边去,抓住它的鬣毛,用一根绳子穿在它嘴里当缰绳,简直是一瞬间的事。

“现在通知‘教士’吧。”他说。

他打了两次唿哨;远远一声口哨回答了暗号,于是芒东枪的巨大的声音停止了。勃朗多拉丘跳上马去。高龙芭把哥哥放在强盗的前面。强盗一只手使劲地揪住他,一只手指挥他的坐骑。

那匹马虽则承受了双倍的负担,但肚子上狠狠地挨了两脚,便被激起来轻捷地驰出去,奔下那一片陡峭的山坡。如果不是一匹高尔斯的马,在这样险峭的山坡上奔驰,早已跌死一百回了。

高龙芭回身转去,使劲地呼唤奈维尔姑娘,可是竟没有一声回答……她寻找着来时所走过的路,胡乱地走了一会儿,之后,在一条小路上碰到两个巡逻兵,向她喊道:“谁在那儿?”

“呃!诸君,”高龙芭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闹到一天星斗了。打死了几个人啊?”

“你是和强盗在一起的,”一个兵说,“你得跟我们走。”

“乐于从命。”她回答,“可是这儿我还有一个朋友,得先把她找到了。”

“你的朋友已经抓住了,你们今夜都要睡到牢里去。”

“牢里?瞧着吧,可是现在把我带到她那边去吧。”

巡逻兵们把她带到强盗们屯驻过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收集了他们远征的战利品,这就是盖在奥尔梭身上的Pilone,一只旧锅子,一个盛满水的水瓮。奈维尔姑娘也在那里。她碰到了巡逻兵,吓得半死,他们问她强盗有几人,向哪个方向逃的,她只是啼哭而已。

高龙芭投到她的怀里,附耳对她说:“他们已经逃走了。”

接着,她向巡兵长说:

“先生,你可以看出,你所问她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让我们回村去吧,有人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我们。”

“会把你们带去的,比你们所希望的还快,我的人儿。”那巡兵长说,“你们还得作出解释,这种时候你们在草莽里和那些刚逃走的强盗干些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无赖闹了些什么鬼把戏,可是他们一定使女子们着了魔,有强盗的地方,总是有漂亮女子。”

“你是漂亮人,巡兵长先生。”高龙芭说,“可是请你说话留神些。这位小姐是知事的密友,不该和她去饶舌的。”

“知事的密友!”一个巡逻兵轻声对他的头目说,“真的,她戴着一顶帽子。”

“帽子算不了什么,”那巡兵长说,“她们两个都和本地的大骗子‘教士’在一起,我的责任是把她们带走。真的,我们在这里没有什么事要做了。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都班下士……那个法国醉鬼,在我把草莽围好之前就露了面……如果没有他,我们早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你们是七个人吗?”高龙芭问,“诸位,你们要晓得,如果碰巧保里三兄弟—— 冈比尼、沙罗岂和代奥陀尔——同勃朗多拉丘和‘教士’一起在圣女克丽丝丁十字架边,他们准会给你们一点颜色看呢。如果你要和‘乡野司令’谈话,我愿意让开。黑夜里子弹是不认人的。”

高龙芭提起和那些厉害的强盗相遇的可能性,好像在那些巡逻兵的心头起了作用。巡兵长一边咒骂着都班下士,那个狗法国人,一边发了收队的命令,于是他那支小小的队伍,便带着Pilone和锅子,取道向比爱特拉纳拉而去了。至于那个水瓮,已被一脚踢破。一个巡逻兵想抓住李迭亚小姐的臂膊,可是高龙芭立刻推开了他,说道:

“谁都不准碰她一下!你们以为我们想逃吗?哦,我的好李迭亚,靠着我,不要像孩子一样地啼哭。我们碰到了一个奇遇,可是它的结果不会坏的;半点钟之后我们就可以吃晚饭了。在我说来,是非常希望能这样的。”

“别人不知道会对我如何设想呢?”奈维尔姑娘低声说。

“别人想,你是在草莽里迷了路,如此而已。”

“知事会怎么说呢?……尤其是我父亲,他会怎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