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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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阿达拉(1)

引子

法兰西从前在北亚美利加州有一片领土,从拉勃拉道到弗劳里特,从大西洋岸到加拿大高原的最远的河沼。

出源于同一个山脉的四条大河,分流在这浩漫的区域:圣卢朗河流到东方同名的湾中,西河流到不知名的海里,波尔朋河从南方奔流到北方赫特生湾中,米失西比河从北方向下流到南方墨西哥湾。

最后那条河,在一道一千多里盍长的水流中,灌溉着那北美人称为新伊甸园,而法兰西人也曾遗下路易谢阿纳这可怀念的名儿的一个好地方。此外无数的米失西比河的支流:米苏利河、伊里脑河、阿康弱河、奥海奥河、滑拔许河、德纳斯河,用它们的肥泥使土地富饶,用它们的水流使土地肥沃。当一切河流在冬季骤雨泛滥的时候,当暴风雨把树林的边缘全部翻倒的时候,那些被拔起的树木,便积聚在水源上。不久那黏土将它们固结起来,蔓草将它们缠绕起来,而植物又在那里到处生起根来,将那些残枝断梗固定了。由急浪的迁徙,它们降落到米失西比河中:

这河流裹住了它们,又将它们赶到墨西哥湾中,将它们投到沙带上,这样便增加了无数的河口。当它在山间流过的时候,它便不时地在树林的柱廊和印第安人坟墓的金字塔的周围扬起它的声音,又溢出它的水流来;这便是广漠中的尼罗河。可是秀丽是永远地和庄严融和在这自然的景色中的;当河道中部的水流将松树和橡树的枯干拖到海中去的时候,你可以看见那旁面的两条水流将漂着小旗一般的黄花的浮萍和水莲的浮岛,沿着河岸溯载上去。绿色的蛇,青色的鹭,玫瑰色的赤鹤,小的鳄鱼都在这些花船上做旅客;这些迁徙的民族在风中扬起它们的金帆来,懒洋洋地航向河中僻静的小湾里上岸去。

米失西比河的两岸展露出一幅绝世的画图。在西面,草野一望无垠,它们的绿波愈行愈远,好像是直上青天,在那里才消隐了一样。你可以在这无边的草地上看见无数三个一群四个一队的野牛自在地徘徊着。有时有头老野牛,冲过了流波,前来在米失西比河的一个洲岛上的深草间躺下身去。从它额上载着的一双新月,从它又老又脏的须上看去,你准会当它是个河神,在安闲地望着它的流波的伟大和它的岸上野产的富饶。

西岸的景物是如此,而对岸的景物却不同了,那是与前者正成了一个绝好的对照。垂挂在水流上,丛生在岩上,山上,分披在谷中的各样形状,各样颜色,各样香味的树木,搀杂着,交生着,攀升到空中,到使你眼睛都看倦了的那种高度。野葡萄,喇叭花,葫芦等在这些树脚下交缠着,攀上了它们的枝干,延到了树枝的最高处,从枫树跨到莲花木,从莲花木跨到锦葵,造成无数的洞隙,无数的穹窿,无数的柱廊。蔓生在树木间的这些蔓草,每每伸长到小河的上面,架起了花的桥梁。在这些花草丛中,木兰花将它寂定的球果矗起;它高标在它的洁白的大花朵上,统治着整个树林;除了在它旁边轻飘着绿扇的棕树之外,可就没有别个与它抗衡的了。

造物之手所安置在这些隐遁之地的大群的禽兽,在那里散播着狂欢和生命。在林荫路的尽头,你可看见那些醉着那盈盈垂在枝头的葡萄的熊;那些在一个池沼中洗浴的驯鹿;那些在茂叶中嬉戏的松鼠;那些飘落到被蛇莓铺成红色的草地上的画眉鸟和像麻雀般大小的维吉尼鸽子;那些团团地攀登在扁柏上的黄头的绿鹦鹉,紫色的啄木鸟,火色的红羽雀;那些在弗劳里特的素馨花上的灿烂着的蜂鸟,和那些垂在林中,在像蔓草一般地摇曳着,同时又呼啸着的捕鸟蛇。

在河的那边的草野上,一切都是沉默,安恬;但在这边,适得其反,一切都是浮动着,喁喁着:鸟嘴啄着橡树的声音;禽兽行动,吃草或是在牙齿间啃着果核的声音;流水的清响,低低的咽怨声,牛的高鸣,鹧鸪的低啭,将这广漠充满了一种温柔与粗野的和谐。可是每当一片微风飘过来苏醒了这些寂静,荡动这些漂泊的躯体,混合这些白的,青的,碧的,红的生物,搀和一切的颜色,调谐一切的鸣声的时候:于是从树林的深处便发出如此的一种声息,在眼前呈露着如此的一种景色,使我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这种大自然的原始之野的人,难以将它们描写出来。

在马盖德神父和不幸的拉沙尔发现了米失西比之后,那些居住在皮洛克西和新奥楼昂的法兰西最先的居民,便和纳契——在这地方威权最大的部落,结了同盟。无数的争端和猜忌相继地在这客地上流满了赤血。在这些蛮民中有一位老人名叫却克塔斯,这人,因为他的高年,他的智慧和他的人事的知识,做了这广漠中的酋长,并很得蛮民的爱戴。正和一切人们一般地,他是由不幸而博得美名的。他的不幸不仅充满了新世界的森林,他还将他的不幸一直载到法兰西的海岸上。曾经由一个残酷的屈判而被拘在马赛牢船里过,释放后,被引见过路易十四,他曾经和当代伟人交谈过,又参与过梵尔赛宫的大庆,合西纳的悲剧,鲍须艾的祭文;总之,这个蛮人是曾经见过那个达到华丽的极点的社会的。

回转他的家乡后,却克塔斯安闲了好多年。可是苍天偏吝啬于此人:这老人变成盲人了。一个少女伴着他在米失西比的山冈上,正如昂蒂歌纳在西带红山扶曷第迫,或是玛尔维娜在冒尔房山岩上导莪相一般。

虽然却克塔斯在法兰西人那里遭过无数的冤屈,但他还是爱他们的。他常常回忆着斐纳龙,因为他曾经在他那里做客过;他希望能对于这可敬的人的同国人报恩。一个好机会来了。

在一千七百二十五年,有一个法兰西人名叫核耐的,为热情和厄运所驱,来到了路易谢阿纳。他溯米失西比河而上,一直到了纳契,要求做这个部落的战士。却克塔斯盘问过他,觉得他意志很坚决,便收他为义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印第安女子名叫舍虑塔的做妻子。结婚后不久,蛮民便预备去猎海狸了。

却克塔斯虽是个失明之人,但是因为印第安各部落对于他的敬仰心的原故,却被沙鲜会议推定指挥这次的远征。祈祷和大斋开始了,法师详着梦,大家求问马尼都,大家用烟草献祭,大家烧起麋鹿舌下的筋,看这些筋在火焰中爆裂不爆裂以卜定神灵的意志,最后,在吃了圣犬后,他们便出发了。核耐也是队中的一员。趁着逆流,独木舟溯米失西比河而上,进了奥海奥河。那时正在秋天。那灿烂的甘塔苟广漠在这法兰西少年惊诧的眼前展舒着。有一夜,在月光之下,当纳契人都在独木舟中好梦沉沉的时候,当印第安人的船只扬起了他们的兽皮的帆在轻风中驰行的时候,这和却克塔斯独住在一起的核耐便问起他的际遇来。

老人答应满足他的愿望,于是和他同坐在独木舟的船梢,他便这样地讲起来:

故事猎人

“我亲爱的孩子,那将我们聚合起来的定命是一个奇异的定命啊。我从你那里看出一个文明的人转变成的蛮人,你从我这里看出一个那大智(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念头)曾经想开化过的蛮人。我们两人是从两个相反的极端来到这生涯中的,你是到我的地位来休息,而我却也曾经坐在你位儿上过:因此我们对于各事应当有一种完全不相同的观察。是谁,你呢还是我呢,对于这位置的更易有大得或是大失?这个只有神明知道,因为即使较愚的神明,也有比一切人类更高的智慧。

“到下回‘繁花月’,离我母亲在米失西比河岸生我的时候,将有七十三度飘雪了。那时西班牙人在攀沙柯拉住了没有多少时候,而在路易谢阿纳却一个白人都没有住过。我那时还不到十七度落叶,就和我的父亲、战士乌达利西,出发去打弗劳里特的强大的部落麦斯考格尔及斯去了。我们和我们的同盟西班牙人联合,于是战事便在摩皮拉的一条支流上发生了。阿核司库衣和诸神灵不加惠于我们。敌人战胜了;我的父亲丧了命,我在保卫他时也伤了两次。哦!当时我为什么不降入灵魂之国啊!否则我早可以免了这在世间等待着我的不幸了。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兵带到圣奥格斯丹。

“在那个新近由西班牙人建筑起的城中,我正有被捉去开墨西哥矿山的危险的时候,有个年老的卡斯抵熊人名叫洛拜司的,为我的少年和纯朴所感,给了我一个安身之处,又引我去见与他守身相处的姊姊。

“他们两个都将柔和的情感对我。他们很当心地照料我,他们给一切的指教。可是在圣奥格斯丹过了三个月之后,我便被城市生涯的憎厌所困住了。我眼巴巴地瘦损下去:有的时候几点钟地枯坐着凝看遥遥的树梢;有的时候别人看见我坐在河岸上,愁对着流水。我在那一带流水所穿过的林中徘徊,而我的灵魂是整个儿地在旷野中。

“再不能抑制这重归大野的渴望,有一天早上,我便去见洛拜司了,穿着我的蛮人的衣服,一只手拿着我的弓矢,一只手拿着我的欧洲服装。我将这欧洲服装交与我那仁厚的保护人,涕泪横流地倒在他的足边。我自首恶名,我自数忘恩:‘可是毕竟,’我向他说,‘啊,我的父亲!这个是你亲眼见到的:假如我不过度那印第安人的生涯,我一定会死去。’

“洛拜司惊住了,想要我更变主张。他向我陈说假如我重新落在麦司考格尔及斯人手中的时候的种种的危险。可是当他看出我已十分坚决的时候,他迸出了眼泪,将我紧抱在他臂间:‘去吧,’他喊着,‘大自然的孩子!你去再取得那个洛拜司所不愿强夺你的人类的自主吧!假如我自己年纪还轻,我准会伴你到广漠中去(那里我也有缠绵的回想啊),将你重放在你母亲的臂间。当你在你的树林中的时候,有时你也想想这给你容身处的老西班牙人;为要引起你去爱你的同类的人,再回想想,这你所得到的人的心的最初的经验曾是很好的。’洛拜司最后祷告基督教徒的上帝,这教仪我当然是不赞同的,然后我们呜咽而别。

“我立刻就受到我忘恩的惩罚了。我的没有经验使我在林中迷了路,于是我就被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和西密诺尔人的一部所捉住了,正应了洛拜司所警告我的话。从我的服装上和我头上所装饰的羽毛上,他们认出我是纳契人。他们将我上了链条,但是轻轻地,因为我年轻。西马刚 ——队中的首领,想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回答:‘我名叫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迷斯哥的子孙,他们曾经剥去百余个麦司考格尔及斯英雄的头皮过。’西马刚对我说:‘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迷斯哥的子孙,快乐着吧,你将在大树中受火刑。’我立刻说:‘那就好了。’我便唱起我的死歌来。

“在囚虏中,起初几天,我不禁叹赏我的敌人们。那些麦司考格尔及斯人,尤其是他们的同盟西密诺尔人表现着他们的欢乐,爱情和满意。他们的行动是很轻捷,他们的会合公开又安静。他们说得多又说得快,他们的话又和谐又易懂。就是年岁也不能从沙鲜们那里夺去那欢乐的单纯;正如我们林中的老去的鸟儿一般,他们还将他们的古调和入他们的后裔的新曲中。

“那些队中的妇女们为了我的年少,显露出一种多情的怜惜和可爱的好奇心。她们问起我的母亲,问起我的儿时。她们要知道别人是否将我苔草的摇篮挂在枫树的繁花的枝上,是否那微在那小鸟的巢边将我摇荡着。随后又是成千成万的关于我心境的问题:他们问我在我的梦中有没有看见一头白牝鹿过,幽谷的树木有没有指教我恋爱过。我很爽直地回对那些妇人,姑娘和那些人们的妻子。我对她们说:‘你们是白日的恩宠,而幽夜也爱你们像露珠一般。为了要贴在你们的乳房和你们的口上,男子才从你们的胎里出来;你们有引一切痛苦睡去的绝妙的辞令。这就是生我下来的人所说过的话,而这人我已不能再看见了!她还对我说处女是只能在寂寥的地方找得到的神秘的花。’

“这些颂辞很得妇人们的欢心:她们送了我各色各样的赠品。她们给我核浆、枫汁、饽饽、熊腿、海狸皮,为我作装饰的海贝,和为我作铺褥的苔草。她们和我歌唱着,欢笑着,随后当她们想起了我将受火刑的时候,她们又为我堕泪。

“有一夜,麦司考格尔及斯人设营在一座树林边,我是被安置在‘战火’旁边,由猎兵看管着。忽地里,我听见草上有纟卒纟祭的衣声,有一个半幂的女郎前来坐在我身旁。她眼皮下垂着眼泪;在火焰的微光中,一个小的金苦像在她的胸前晶耀着。她真美丽极了;在她的容颜上显出那说不出的贞节和热情,这种表情是不能抵抗的。她更加上那最温柔的风韵,一种融和着忧郁的多感性在她目光中表现出来;她的微笑是天堂的。

“我以为她是‘末恋之处女’,那个他们差来使俘虏含笑就死的处女。在这种坚信中,我讷讷不安地(然而这种不安不是因火刑的恐怖而起的)向她说:‘少女啊,你适合于初恋,你不是为末恋而生的。一颗不久将停止跳跃的心的震荡对于你的心的震荡回答得很不好;“死”和“生”是怎样地混合着啊,你将使我十分怅念着在世的日子。我希望别人比我多福,我希望蔓草和橡树永恒地拥抱着!’

“于是少女便向我说:‘我不是“末恋之处女”。你是基督教徒吗?’我回对她说我没有反叛我神龛中的诸神。听了这句话,这印第安女子表示出一种不惬意的行动。她对我说:‘我很可怜你只是个固执的偶像崇拜者。我母亲已使我归了基督教。我名叫阿达拉,金臂镯的西马刚与本队战士的首领的女儿。我们现在到阿巴拉须克拉却,在那里你将受火刑。’说完了这话,阿达拉站起来,走了开去。”

说到这里,却克塔斯不得不间断他的故事了。无量的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失明的眼睛中泛出了泪水,在他的憔悴的颊上横流:正如两道深藏在地下的深夜的泉源,由在岩石间渗出来的水流而显露出来。

“哦,我的孩子!”他终于又说了,“你觉得却克塔斯是不很聪敏,虽然他是以智慧出名的!啊啊!我亲爱的孩子,那些已经不能再看见的人们,总还能流泪啊!过了许多日子,那沙鲜的女儿每晚重新又来和我谈话了。睡眠已从我眼前逸去,而阿达拉却住在我心头,正如我的祖先的长眠处的回忆一般。

“走到第十七天,当蜉蝣出水的时候,我们来到了阿拉须阿大草野上。这草野四面环绕着,互相遮蔽着的,高接云霄的群山,山上重重叠叠地生着棕树、柠檬树、芒果树、槠树的树林。首领喊了达到的号,队伍便在山脚下驻扎起来。他们将我监置在不远的地方,在弗劳里特很出名的自然井的一个的旁边。我被缚在一株树脚边。一个战士很不耐烦地在我身旁看守着。我在那里过了没有多少时候,阿达拉就在泉边一株苏合香树下出现了。‘猎人,’她对麦司考格尔及斯的兵勇说,‘假如你要去猎麋鹿,我可以为你看守囚虏。’这战士听了他首领的女儿的这些话,快乐得发跳了;他从山丘顶上飞奔去,奔跑到平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