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勃朗多拉丘说,“只要你稍稍保留一点对于我们的记忆就够了。你待我们已经太好了。现在岂里娜已有了一笔陪嫁,用不到我的朋友‘教士’写没有恐吓话的信,便可以好好地把她嫁出去了。我们知道,你的佃户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给我们面包和火药。行了,再会吧。希望有一天在高尔斯再看到你。”
“在紧急的时候,”奥尔梭说,“几块金币是很有用的。现在我们是老朋友了,请你们哂纳了这点钱。你们可以用它来置备弹药。”
“我们之间不要有金钱的关系,我的中尉。”勃朗多拉丘坚决地说。
“在社会上,金钱是万能的。”加斯特里高尼说,“可是在草莽里呢,需要的只是一颗勇敢的心和一支打得响的枪。”
“不给你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奥尔梭说,“我是不愿离开你们的。哎,我送你点什么呢,勃朗多拉丘?”
强盗搔着头,斜斜地望着奥尔梭的枪:
“哎,我的中尉,如果我敢……不,你放不下手的。”
“你要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还得有使用的本领。我老是想着那独只手的连发连中……哦!这是不会再发生一次的。”
“你要这支枪吗?……我是带了它来送你的;可是请你越少用它越好。”
“哦!我不预先对你说,我能像你一样地使用它,可是,放心吧,我决不会丢了它的。如果有另一个人得到了它,你便很可以说:勃朗多·沙凡里已经归天了。”
“那么你呢,加斯特里高尼,我给你点什么呢?”
“既然你一定要送我一点物质的纪念品,那么我也就老实不客气了,请你寄一本《何拉斯集》给我,开本越小越好。它可以给我做消遣品,又可以使我不至于忘记了我的拉丁文。巴斯谛阿码头上有一个卖烟的小姑娘;你把书交给她,她会转交给我的。”
“学者先生,你可以得到一本爱尔赛维尔版的;恰巧在我要带走的书里有这样的一本书——好吧!我的朋友们,我们应该分别了。握一握手吧。如果你们有一天想到沙尔代涅去,请写信给我就是了。N律师会把我在大陆上的通讯处告诉你们。”
“我的中尉,”勃朗多说,“明天当你出港的时候,请你望一望山上这个地方;我们将在这里,我们将用我们的手帕向你打招呼。”
他们便分别了;奥尔梭和他的妹妹取道向加尔多而去,强盗们则取道向山间去。
二十一
在一个可爱的四月之晨,陆军上校托马斯·奈维尔爵士,他的结婚没有几天的女儿,奥尔梭,还有高龙芭,驾着轻车出了比塞城去寻访一个新发掘出来的爱特鲁里的古迹,那是来这里的异国人都要去看的。下到古迹里面之后,奥尔梭和他的妻子拿出了他们的铅笔,开始摹绘起古迹的壁画来;可是上校和高龙芭两人对于考古学都是毫无兴趣的,便离开了他们,到附近去散步。
“我的好高龙芭,”上校说,“我们是没有可能回比塞去吃中饭了。你饿了吗?奥尔梭和他的太太现在是埋头在古迹之中,他们一起画起图画来,是没有完结的时候的。”
“是呀,”高龙芭说,“然而他们却连一片画屑也没带回来过。”
“我想,”上校继续说下去,“我们不妨到那边那个小农庄去。
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面包,或许还有甜酒,谁知道呢,或许竟还会有乳酪和莓子。如果是这样,我们便在那里耐心地等候我们的画家。”
“你说得不错,上校。一家人之中只有你和我是有理性的,如果我们做了这两个只生活在诗意中的情人的牺牲品,那可太糟了。让我挽着你的手臂吧。我可是大大进步了?我挽着男人的手臂,我戴起了帽子,我穿着时式的衣衫;我有首饰;我学会了不知道多少漂亮的事情;我现在已经绝对不是一个野蛮的女子了。
瞧我披着这条肩巾,风度如何……那个金色头发的人,那个来吃喜酒的你下面的军官……天哪!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那个我一拳便可以打倒的生着卷发的高大的人……”
“威特吴士吗?”上校说。
“不错,正是他!可是我永远念不出这个音来。呃!他像发狂一般地恋着我。”
“啊!高龙芭,你已变得很会弄情的了。我们不久又可以吃喜酒了。”
“你是说我嫁人吗?那么,如果奥尔梭给我养了一个侄儿,谁教养他呢?谁教他说高尔斯话呢?……是呀,他将说高尔斯话,我还要给他做一顶尖帽子,叫你看了发脾气。”
“先等你有一个侄儿吧;那时,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教他使短刀。”
“永别了吧,那些短刀。”高龙芭高兴地说,“现在,我手里有一把扇子,如果你说我们家乡的坏话,我便会用它来打你的手指了。”
这样闲谈着,他们走进了农庄。在那里,他们找到了酒,莓子和乳酪。在上校喝着甜酒的时候,高龙芭帮着农家女去采莓子。
在一条小径的拐角上,高龙芭瞥见了一个老人,他坐在一张草椅上晒太阳,好像害着病,脸颊和眼睛都陷了下去,瘦得厉害。那寂然不动的神态,惨白的脸色,凝滞不动的目光,都使他像一个尸体,而不像一个活人。高龙芭十分好奇地凝望了他几分钟。她的好奇的目光引起了那农家女的注意。
“这个可怜的老人,”她说,“是你们的同乡,小姐,因为我听你说话的声音,辨出你是高尔斯人。他在本乡遭受了很大的不幸事;他的儿子们死得真惨。别人说 ——小姐,请你原谅——你的同乡人是睚眦必报的。因此这位只剩下一个人的可怜的先生,便到比塞来,寄寓在他的一个远亲家里。这位远亲便是这个农庄的主人。因为过分的不幸和哀伤,这位老先生有点神经错乱了!
……这在不时有客来的太太是不方便的,所以她把他送到这里来。他很温和,并不麻烦别人,每天说不到三句话。可是他的头脑已经不清楚了。医生每礼拜来看他,说他是不久于人世了。”
“啊!他已没有希望了吗?”高龙芭说,“在这种情形下,死了倒是福气。”
“小姐,你该和他去谈几句高尔斯话;或许听到了乡音他会快乐一点。”
“那倒是不一定的。”高龙芭冷冷地笑着说。
她向老人走过去,一直到她的影子遮住了他。这时那可怜的白痴便抬起头来,定睛望着高龙芭。高龙芭也同样地望着他,始终微笑着。一刻之间,他把手放到了前额上,把眼睛闭上了,好像想躲避高龙芭的注视。接着他又把眼睛张开了,张得非常地大,嘴唇颤动着。他想伸出手来,可是被高龙芭慑住了,便好像被钉住似的呆坐在椅子上,既不能说,又不能动。最后,他的眼睛里滚下了几滴很大的眼泪,胸间发出了几声呜咽。
那个农家女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呢。”接着她对那老人说,“这位小姐是贵处的人。她是来看你的。”
“仁慈点吧!”那老人嗄声说,“仁慈点吧!你还没有满意吗?
那张我烧了的纸……你怎样看出来的?……可是为什么要了我两个呢?……奥尔朗杜丘,你不会看出什么来和他为难的……应该剩一个给我啊……只要剩一个……奥尔朗杜丘……纸上是没有他的名字的……”
“我两个都要,”高龙芭用高尔斯方言低声对他说,“枝干已斩下了;而且,如果根还没有腐烂,我也会拔了它的。喂,别哀诉了吧,你受苦不会很久了。我呢,我却痛苦了两年!”
老人喊了一声,头垂到胸前。高龙芭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回去,唱着一支ballata里的几句不可解的句子:“我要那开过枪的手,那瞄准过的眼,和那盘算过的心……”
在农家女忙着去救护老人的时候,高龙芭神色兴奋,双眼闪着光,在上校对面坐下来就食。
“你怎么啦?”他问,“我觉得你的神色很特别,像那天在比爱特拉纳拉,我们在吃饭,别人向我们射过子弹来的时候一样。”
“那是因为高尔斯的回忆又来到我脑里的原故。可是现在已经完了——我要做干妈了,可不是吗?哦!我将给他取几个非常漂亮的名字:季尔富丘—多马梭—奥尔梭—莱奥纳!”
这时,那农家女回来了。
“哎!”高龙芭很镇静地问,“他是死了呢,还只不过是晕倒了?”
“不要紧的,小姐;可是你的目光竟会使他这样,这真奇怪。”
“医生说他不会活很久了是吗?”
“或许两个月都不到吧。”
“这不会是一种大损失吧。”高龙芭说。
“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上校问。
“我在说一个寄寓在此地的我们家乡的白痴,”高龙芭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常常差人来打听他的消息——可是,奈维尔上校,剩点莓子给我的哥哥和李迭亚吧。”
高龙芭出了农庄上车去的时候,农家女追望了她一些时候,对她的女儿说:
“你瞧这位姑娘长得多漂亮,呃!可是我断定她是生着毒眼的。”
(载《高龙芭》,上海中华书局一九三五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