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西迷诺尔人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觉得它很有教训又极美丽,因为他在那里放进了广漠之花,野屋之美和一种讲述悲哀的单纯,这些我不敢夸口都保留住了。可是还剩下一件事我不知道。我问奥勃易神父后来怎样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我准会到今朝都不知道,假如那指导一切的“造物”不将那我所寻求的坦示给我。下面就是经过的情形:
我曾经游历过那从前做新法兰西南面的界线的米失西比河岸过,我很惊奇在北方看见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奇迹——尼亚迦拉大瀑布。我到了那瀑布的旁边,在阿轧农西倭尼人的故土中,在一天早晨穿过一带平原的时候,我望见一个女子在树下,将一个已死的孩子安在膝上。我轻轻地走近到那年轻的母亲身旁,我听见她说:“假如你生存在世间,亲爱的孩子,你的手会如何从容地弯弓!你的臂膊会降伏怒熊;而在山峰上,你会比鹿跑得更快。岩间的白鼬鼠啊,这样年轻就到灵魂的国土中去了!你在那里怎样生活呢?你的父亲不在那里打猎养你。你会受冷,然而没有一个精灵来给你兽皮遮盖。哦!我应当赶快来会你,唱歌给你听,把奶给你吃。”这年轻的母亲颤声唱着,握着那在膝上的孩子,用她的奶润湿了他的嘴唇,对于这死者施于一切对生人的小心。
这个女子要照印第安人的风俗,将她的孩子的尸体在树枝上风干,以便随后将他带到他祖先的坟墓中。她将婴孩的衣裳脱去,在他的嘴上吻了一会儿,说着:“我的儿子的灵魂,可爱的灵魂,你的父亲从前用一吻在我唇间创造了你;啊啊!我的接吻却不能给你第二次诞生。”随后她便袒露了她的胸膛,紧抱着那冰冷的遗骸;假如上帝不吝与那给与生命的嘘息,他准会在慈母的心火中重活转来。
她站起来,看来看去地找一株在上面可以安放她的孩子的树。她选择了一株开着红花,结着荚豆的彩带,氤氲出最美的芬芳的枫树。她一只手攀上低枝,一只手将尸身放上去;于是放了树枝,树枝便载着孩子的遗骸归了原位,深藏在一片馥郁的树叶间。哦,这印第安的风俗是多么地动人!阿克拉苏士和该撒们的华丽的纪念物啊,我在你们的荒圮的田野中看见过你们,然而我却爱那蛮人的空间的坟墓,那些蜜蜂所薰香,和风所飘荡的灿烂而青翠的寝陵,在那里夜莺又做着它的巢,啼出它低怨的曲子来,假如那是个情人所悬在死者之树上的少女的遗骸,假如那是个母亲所安在小鸟的住居处中的爱子的尸身,那妩媚便益发增加了。我走近这在那枫树边啼泣的女子,我将手按在她头上喊了三遍悲哀的呼声,随后也不和她谈话,我像她一般地拿起一根树枝,赶开了那些丛集在孩子的尸身上的飞虫,可是却当心着不惊飞了在旁边的一只鸽子。印第安女人对它说:“鸽子啊!假使你不是我儿子飞去的灵魂,你无疑地是一个要找寻些东西筑巢的母亲了。拿这些我以后不在土获苓汁中洗涤的头发吧,拿它去安卧你的小鸽子,愿‘造物’能为你保留它们吧!”
当时这母亲看见个陌路人的礼节,欢乐地哭起来。当在这个情形中,一个青年人走过来:“舍虑塔的女儿,收起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长久寄居在此地,朝阳一出来我们就要动身了。”我便说:“兄弟,我祝你有一个青天,有许多鹿,有海狸袍和希望。你可不是这个广漠的人吗?”——“不是的,”这少年回答,“我们是漂泊人,我们要去寻找一个家乡。”说了这话,这战士将头垂到胸前,用他的弓梢打着野花的梢头。我看出这故事的深处是有眼泪在着,我就不作声了。那女子从树枝上取回她的儿子,将它交给她的丈夫背着。于是我便说:“你们肯允许我今夜烧你们的火吗?”——“我们没有屋子,”战士说,“假如你愿意跟我们,我们便安顿在瀑布边。”——“我很愿意。”我回答。我们便一同出发了。
我们不久便来到大瀑布边,它高嚣着可怕的号声。它是那发源于欧利欧湖,流入翁达利屋湖的尼亚茄拉河造成的;它的垂直的高度有一百四十四口尺。自从欧利欧起到苏止,这条河流在一道峻道上;在落下去的时候,与其说它是河,还不如说是那急流直泻到一个深渊的张大的口中的海。那瀑布分作两支,弯作马蹄铁的形状。在两道瀑布之间,一个下方被冲去的洲渚向前突出着,和它一切的树木临瞰在那波涛的混沌上。那奔流到南方的急流,转成一个极大的圆柱体,然后摊成一片雪片,在太阳中闪耀出一切的色彩来;那奔落到东方的,坠入一个可怕的幽暗中;人们会说是一个大洪水的水柱。无数的彩虹在深渊上弯曲着,交叉着。
流水敲着那摇动的岩石,又翻着浪花高跃起来,一直升到树林之上,正如一个大火灾的火焰一样。松树,野核桃树,作幽魅形的岩石,点缀着这幅景致。那些为气流所牵引的苍鹰盘旋着降落到深渊的深处,而那些猪獾用它们的柔软的尾巴把身子挂在垂下的树梢,去在深渊中攫些鹿和熊的残尸。
当我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怖的欢乐默看着这景色的时候,印第安女子和她的丈夫离开了我。我溯那在瀑布上的河流去寻找他们,不久我在一个和他们的伤恸相配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是和几个老年人躺在草上,在那些用兽皮包裹的人骨旁边。我惊诧着那我在几小时以来所看见的,我便在那年轻的母亲身旁坐下,对她说:“这些是什么,我的妹妹?”她回答说:“我的哥哥,这是祖国的土地,这些是在我们漂泊中带着的我们祖先的遗骸。”——“什么,你们曾经遭过了患难吗?”那舍虑塔继续说:“我们是纳契的余民。在法国人为报复他们兄弟的仇,在我们的国中屠杀后,那些从战胜者那里逃脱的我们的兄弟们,在我们的邻邦戏卡煞斯人那里找到了个安身之处。我们在那边平安地总算过了许多时候;可是在七个月前,维吉尼的白种人侵占了我们的土地,说是一个欧洲的国王给他们的。我们便祷告苍天,载着我们祖先的遗骸,迤逦穿过广漠。我在路上分娩了,而且为了悲哀,我的奶不好的原故,以致我的孩子死去。”说着这话时,这年轻的母亲用她的发丝拭着她的眼泪;我也哭了。
我不忍说:“我的妹妹,我们且崇拜‘大智’啊,一切都是依照他的意志安排的。我们都不过是旅人,我们的祖先也和我们一样的是旅人;可是我们都有一个我们将休息的地方。假使我没有那你当我有一根像白种人一样轻浮的舌头的忧虑,我准会问你,你可听见人讲起纳契人却克塔斯。”听了这话,印第安女子注视着我,向我说:“谁向你讲起过纳契人却克塔斯?”我回答:“是智慧。”印第安女子又说:“我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因为你赶开了我儿子身上的苍蝇,而你刚才对‘大智’又说了许多很好的话。我便是那却克塔斯的义子欧洲人核耐的女儿的女儿。那受了洗礼的却克塔斯,和我的如此不幸的祖父核耐,都死在屠杀中。”——“世人总是从悲哀到悲哀的,”我鞠躬回答,“你肯更告诉我些奥勃易神父的消息吗?”——“他也并不比却克塔斯幸福些。”印第安女子说,“法国人的仇敌薛洛盖人侵入他的教会,他们是由那救旅人的钟声所引进去的。奥勃易神父原可以逃生,可是他不愿抛弃了他的孩子们,他便留在那里作为勉励他们就死的榜样。他是受大痛苦被焚死的;可是他们总弄他不出一声为国家之耻,为上帝之羞的呼声。当受刑时,他不停地为他的施刑人祷告,对受难人的命运同情。为要引出他一点弱点来,那些薛洛盖人将一个被他们毁伤得不堪入目的基督教徒蛮民带到他跟前。可是,当他们看见那青年人跪在地上,吻着老修隐人的伤口,而老修隐人又对他喊‘我的孩子,我们是被置在戏场中做给天神和世人看的’时候,他们惊异极了。那些印第安人大怒,用一枝烧红的铁刺入他的喉中,使他不能说话,于是,更不能安慰别人,他便死了。
“有人说即使那些惯见蛮民忍痛受苦的薛洛盖人,也不得不承认在奥勃易神父的平凡的勇气中,有些他们所不知道和超于地上一切勇气的东西。其中有许多人受了这一死的感动,都归了基督教了。
“几年之后,却克塔斯从白种人的土地回来,知道了那主教的劫难,便动身去收拾他的和阿达拉的遗骨。他来到教会的故址,可是他几乎辨识它不出来了。湖水已涨溢过,草野已变成泽地了;石梁已倾覆下来,把阿达拉的坟墓和死林都埋在它的碎石中了。却克塔斯在那里踯躅了多时;他去寻访修隐人的洞,这洞却已蔓生着荆棘和覆盆子了,洞中有一头红母鹿在哺它的小鹿的乳。他坐在从前阿达拉死时通宵守夜过的岩上,在那里他只看见几片从过路的飞鸟的翼上坠下来的翎羽。当他在那里哭泣的时候,那教士的驯蛇从附近的草丛中游出来了盘在他脚边。却克塔斯将这在残迹中仅存的忠友温在他胸头。这乌达利西的儿子说,在幽夜来临时,好几次他以为看见阿达拉和奥勃易神父的幽灵,在黄昏烟霭中飘起,这些幻象用一种宗教的恐怖和一种忧愁的欢乐充满了他。
“在徒然地寻找过他的妹妹和修隐人的坟墓后,他正要离开那地方了,忽然那洞中的红母鹿在他前面跳跃起来,它在教会的十字架前停住了。这十字架那时已一半浸在水中;它的木头已为苔藓所蚀,而那广漠中的塘鹅又欢喜栖停在为虫所蚀的横木上。
却克塔斯猜想那怀思的母鹿已引他到它主人的墓上。他在从前作祭坛用的岩石下翻掘,他便在那里找到了一副男子和一副女子的尸骨。他确信那就是教士和贞女的尸骨,或许是神仙将它们埋在那里的;他将它们包在熊皮中取道回乡,肩上负着那些好像是杀人的箭筒一样地作响着的宝贵的尸骨。夜间他将它们枕在头下,他便得到些爱情和美德的梦。哦,异乡人啊!你在这里可以看见这些灰土,和却克塔斯自己的灰土。”
当印第安人说完了这些话的时候,我便站了起来;我走近那些圣灰,在它们的前面默默地敬礼。然后,大踏步地离开,我喊着:“在世上一切好的,有德的,多感的都如此地消逝啊!世人啊,你只不过是一场短梦,一场悲哀的梦;你只生于忧患,你只是靠你的灵魂的悲哀,你的思想的永恒的忧郁而生存着的东西!”
这些思索整夜地盘踞在我的心上。第二天破晓时,我的主人们离开了我。青年的战士们居先,妇女们殿尾;在前的负着尸骨,在后的带着他们的婴孩;老人们缓缓地走在中间,在他们的祖先和他们的后裔,在回忆和希望,在失去的故国和将来的邦家之间。哦!当一个人如此弃了他们的乡土的时候,当一个人从异域的山顶上末次发现那他在那里长大的房屋和那含愁不尽地流过家乡的孤野的房舍的河水时,他会流出多少的眼泪啊!
我所看见的漂泊在新世界的广漠中,带着祖先的尸骨的不幸的印第安人们啊!你们那些曾经虽在患难中还款待我的人们啊!我今朝不能报答你们了,因为我也和你们一样地漂泊,随人摆布,而在我的漂泊中更不幸一些的,就是我没有带着我的祖先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