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戴望舒作品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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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阿达拉(7)

“教士打开了圣爵,他用两只手指拿着一块洁白如雪的圣饼,口中喃喃地念着神秘的口号走近阿达拉去。那圣女抬眼向天,入了忘我之境。她一切的悲哀似乎都中止了,她的全部生命都聚集在她的口上;她的嘴唇微张着,带着敬意去寻找那藏在面包下的上帝。随后这神圣的老人将一些棉花浸在圣油中,他用油搽着阿达拉的鬓角;他向这垂死的女子注视了一会儿,忽然间他的强有力的语言从他的口中吐了出来:‘出发啊,基督教徒的灵魂,去晤见你的造物者啊!’抬起了垂下的头,我看着那盛圣油的瓶喊道:‘我的神父,这剂药可能将生命还给阿达拉吗?’——‘是的,我的孩子,’那老人倒在我臂间说,‘那永恒的生命!’阿达拉刚断了气。”

说到这个地方,是自从故事的开始以来,第二次却克塔斯不得不间断了。他的眼泪奔流着,他的声音断续着。这失明的沙鲜袒开他的胸膛,他从胸间拉出阿达拉的苦像来。“看啊”,他喊着,“这不幸的证物!核耐啊!我的孩子啊!你看见它,而我已更不能看见她了!你对我说,经过许多岁月之后,金子可没有磨损吗?

你在它上面可看见我的泪痕吗?你能够认出那圣女嘴唇触过的地方吗?为什么却克塔斯还不是基督教徒呢?那几种琐细的政治和国家的观念一直到如今还在他的先辈的谬误中牵住他?不啊,我再不愿长久地迁延下去了。大地向我喊着:你几时下坟墓来啊?你还等待些什么才信奉圣教啊?……大地啊!你不会等待我长久的:一个教士在水中将我的愁白的头转变作青春,我立刻就希望和阿达拉相会……可是让我们且讲完了我的往事吧。”

葬仪“我绝对不打算,核耐啊,今天对你来描摹阿达拉断气时那夺去我的灵魂的绝望。我应当有比我现在所遗留着的更多些的热度;我的闭着的眼睛应当能在太阳中重新张开,去向太阳问一问它们在它的光明中流了多少眼泪。是啊,这如今在我们头上照耀着的月亮,将倦照那甘塔苟的大野;是啊,那如今载着我们的独木舟的河流会停止了它的水流,假如我为阿达拉停流了眼泪!

我木然无知觉地对着那修隐人的高论整整的两日。这卓绝的人为要试想抚平了我的痛苦,他不用那世间的空泛的理论;他只对我说:‘我的孩子,这是上帝的意志。’他便将我紧抱在他的臂间。

假如我没有亲身经验过,我准会永不相信在这安命的基督教信徒的几句的言语中会有如许的慰安。

“那上帝的老仆的柔和,动心的言语,不变的忍耐,终究战胜了我悲苦的偏执。我看见他为我的事而流泪,很觉得惭愧。‘我的神父,’我对他说,‘这太过分了:愿一个少年人的热情以后不来扰乱你的生涯的安寂罢。让我将我的妻子的遗骨带了去,我将把她深埋在广漠的一角;而且假如我还须活着受罪,我总勉力去做到那阿达拉答应我的永恒的婚姻。’

“对于这无可奈何的勇气的回复,这神父快乐极了;他喊着:

‘耶稣基督的血啊,我的神明的主的血啊,我又认识了你的伟力了!你无疑地将救了这少年。我的上帝,做完了你的工程啊,将和平还与这个不安的灵魂,在他的不幸中只遗下些温和与有用的回忆啊!’

“那虔信的老人不答应将洛拜司的女儿的尸身交给我;他向我提议说要召集他的新教徒,又要用基督教徒的全副仪仗来葬她;可是我也拒绝了他。‘阿达拉的厄运和德行,’我对他说,‘是不为世人所知道的。我希望她那暗暗地由我们亲手挖掘的坟墓也同样地不为世人所知晓。’我们决定在第二天日出时出发去,将阿达拉葬在死林的进口的石梁下。我们要在这贞女旁边祈祷度夜这事也决定了。

“向晚,我们将她的宝贵的遗骸运到一个北向的洞口。修隐人已将她裹在一匹他母亲所织的欧洲麻布中:这是他留存着的故国的惟一的物品,他久已将它定作自己去世时用的。阿达拉躺在一片山中的含羞草的草地上;她的脚,她的肩,和她的胸的一部分都露出在外面。在她的发间可以看见一朵萎谢的木兰花……正就是我想使她产生孩子而采来安放在这贞女的榻上的那朵。她的嘴唇,正如一朵采了两天的蔷薇花蕊,似乎是憔悴又微笑。在她皎白的颊上,可以看得出几丝蓝色的静脉。她的妙目已闭,她的纤足交叠着,她的玉手按着她胸间的一个乌木的十字架;她的愿心的圣肩衣已贴在她的颈上。她似乎被一个忧郁之神,无邪和坟墓的双倍的梦所蛊住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天神的了。那不知道这少女是曾经在世间生息过的人,准会当她是个沉睡着的贞女的雕像。

“那教士整夜不停地祈祷着。我默坐在我的阿达拉的丧榻头,当她睡着时,我曾经多少次将这个娇媚的头儿搁在我膝上啊!我曾经多少次依在她身上听着又呼吸着她的口嘘息啊!可是如今从她寂寂的胸间却没有一点声音出来,我等待着那美人的重醒只是徒然的了。

“月亮将她的幽凄的火炬借与这丧殡的守夜。她在半夜里升起来,好像一个来到她的伴侣的殡殓上来哭泣的白衣的贞女。不久她将她爱向那老橡树和古海岸讲述的忧郁的大幽秘倾泻到林中。这教士时时将一枝花枝浸在圣水中;然后他摇着那浸湿的枝条,用天香把幽夜薰香了。有时他用一种古调诵着一个古诗人名叫约伯的几句诗章;他念着:

我如花朵一般地消逝,我如田草一般地枯槁。

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

“老人如此地唱着。他的沉着而不甚调和的声音在广漠的静默中低回着。上帝和坟墓的名字从一切的回响,一切的泉流,一切的树林间出来。维吉尼的鸽子的低啭声,山中瀑布的奔流声,召集旅人的钟磬声也都羼进这薤露歌中来;我又觉得听到那在死林中死者的远远的合唱与修隐人的声音应和着。

“这时一道金栏在东方露了出来。群鹰在岩上高呼,貂鼠奔回林穴:这就是阿达拉出殡的信号。我将尸体负在我的肩上,修隐人手里拿着锄头在我前面。我们便开始向岩石走下去,衰老和死者同样地延迟了我们的脚步。一看见那头曾在林中找到我们,而现在又欢跃着为我们引着另一条路的狗的时候,我便流泪了。

阿达拉的长发 ——晨风的玩物,屡次将它的全幕展在我眼前;屈身在重负之下,我好几次不得不将尸身放在青苔上,自己坐在旁边,舒一舒气力。最后我们来到那由我的沉哀所选定的地点:我们走到桥洞下。我的孩子啊!你假使看见一个青年的蛮人和一个年老的修隐人在广漠中相对跪着,亲手为一个可怜的女儿掘着一个坟,而她的尸身是躺在旁边,在干涸的山溪中,你怎样想着啊!

“当我们的工程做完时,我们将这美人移到她的尘土的床中。啊啊!我曾经希望过为她预备一张别的床啊!握着些泥土,守着一个深深的沉默,我最后一次定睛看看阿达拉的容颜。随后我将长眠之土撒在这十八春的额上;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姿容渐渐的消隐,而她的风韵也藏在永恒的幕下了;她的胸还在黑泥上高耸了些时,正如一枝白百合花从暗黑的土中升起来一般:‘洛拜司啊,’于是我喊了,‘你看你的儿子葬你的女儿啊!’我便用长眠之土遮盖了阿达拉。

“我们回了洞,我将我所打定的跟从他的主意告诉了他。这很明了人类的心的圣人,看穿了我的思想和我的沉哀。他对我说:‘却克塔斯,乌达利西的儿子,当阿达拉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亲自劝你住在我身旁;可是如今你的境遇变了,你是应当为你的祖国效劳的。相信我啊,我的孩子,悲哀不是永恒的;它是迟早总须完的,因为就是人的心也有尽头的;这就是我们的大不幸之一:我们甚至连长久地受不幸都不能。你回米失西比去吧;去安慰你的母亲,她是终日为你哭泣着而她又是要依靠着你的。去归附了你的阿达拉的宗教,当你有机会的时候,记着你曾经答应她贞节和归教的。我呢,我将在此地在她的墓头老死。出发啊,我的孩子。上帝,你的妹妹的灵魂和你的老友的心都将跟随着你。’

“这就是岩上人的说话。他的权威是太大了,他的智慧是太深了,使我不得不顺从他。一到第二天,我就别了我的可敬的主人,他将我紧抱在胸间,将他的最后的忠告,最后的祝福和最后的眼泪给与我。我走过坟前;我很惊奇在那里发现一个小十字架标在死者的上面,正如一个人还看见一只遭难的船的桅杆一样。

我猜度那修隐人在夜间曾到坟头来祈祷过。这种友情和宗教的标征使我不停地流泪了。我忽地起了一个重新把坟发掘开来再一看我的爱人的念头,可是一种宗教的恐惧止住了我。我坐在那翻过不久的土上。把肘子支在膝上,手托着腮,我便深迷在那最辛酸的梦想中了。哦,核耐啊!那便是我对于我们的生涯的虚幻和我们的企图的最大的虚幻的第一次深刻的冥想!嗯!我的孩子!谁不曾沉入于这种冥想啊?我如今只是一头为冬天变白的老鹿了,我的年纪也可以和老鸦的年纪相比了。是啊,纵使我有那压在我头上的如此许多的岁月,纵使我生涯有如此长的经验,我还没有遇见一个不为幸福之梦所欺的人过!没有一颗心是不含着隐伤的。在外表上看来最平静的心,好像是阿勒须阿草野中的自然井:它的表面似乎是平静而又澄清;可是当你向水底看去的时候,你就会看见那用井水养着的一条大鳄鱼。

“这样地在这伤心处看着太阳起来又沉下去。第二天,听到鹊鸟第一次鸣声的时候,我准备着离开这神圣的墓。我从那里出发,好像是我愿意从一块跑到德行的新生活中去的界石前出发一样。我向阿达拉的灵魂呼召了三次,那广漠之神在幽凄的桥洞上应了我的呼声三次。我随后便向东方敬礼,我又发现在远处山径中,那到某个不幸人的小屋中去的修隐人。我跪了下来,紧紧地抱着这坟墓,我喊着:‘静卧在这异国中吧,太不幸的女儿!你的爱情,你的漂泊和你的死亡应当有一个幸福的报偿的,但是你现在甚至被你的却克塔斯所遗弃了!’于是泪浪滔滔地,我别了洛拜司的女儿;于是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将一个更庄严的纪念物遗在那大自然的纪念物边:德行的小小的坟墓。”

尾声纳契人乌达利西的儿子却克塔斯曾将这个故事讲给欧洲人核耐听。父亲们传述给孩子们听,而我这绝域的旅人,我忠实地将那印第安人讲给我听的故事讲述出来。我在这故事中看出那猎民和耕民的画图,人类的第一个立法者宗教,那与光明,仁慈,福音的真精神相背的无知,和宗教的热情的危险,那在一个单纯的心中的热情和德行的交战,最后那基督教义的在那最猛烈的情感和最可怕的恐惧—— 爱情和死灭——上的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