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孩子,’教士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沉哀使你迷惘了。那你所托身的过度的热情是难得有正当的,并且在天性中也是没有的;因此在上帝的眼中看来它并不是大罪恶,因为这个与其说是心中的邪恶,不如说是心灵上的一些错误。所以你应当驱除了这些激情,它们是与你的天真不配的。而且,我的亲爱的孩子,你被空想所驱使着,觉得那你所发的愿心太可怕了。即宗教并不要求出乎人情的牺牲。它的真实的情感,它的温和的德行,比到那僭称为豪气的热烈的情感和勉强的德行,要高出万丈。假如你曾迷陷过,嗯,可怜的迷途的绵羊啊,那‘和善的牧人’早会找到了你,引你回羊群中。忏悔的宝藏已为你开了:在人们的眼前洗去我们的罪过是要用血的泉的;在上帝面前只要一滴眼泪就够了。你安心吧,我的女孩子,你的地位需要镇定的;我们求求上帝吧,他能治愈他一切的仆役的伤患。假如‘他’的意志,正如我的希望一般,是要你逃脱了这场病,我将写一封信给葛勃克的主教:他有那豁免你的愿心的相当的权力,因为那种心愿不过一个简单的心愿,而你将在我身边,和你的丈夫却克塔斯消磨你们的岁月。’
“听了老人的这席话,阿达拉惊悸了长久;在这长久的惊悸中,她只做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表记来,‘什么!’她带着热情合着手说,‘还有救药吗?我可以从我的愿心中度出来吗?’——‘是的,我的女孩子,’神父说,‘你还能做到。’——‘太迟了,太迟了,’她喊着,‘我难道应当在这我知道我可以有幸福的时候死去吗!我为什么不早些认识这神圣的老人啊!不然在今朝我可不是准可以和你,奉基督教的却克塔斯,一同享多大的幸福……受这可敬的教士的安慰……在这广漠中……永远地……哦!这样已很幸福了!’——‘镇定啊!’我握着这薄命人的一只手说,‘镇定啊!这个幸福,我们将要细味呢。’——‘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达拉说。‘怎样?’我说。——‘你还没有完全知道!’那贞女说,‘是在昨天……在暴风雨中……我正将要违犯了我的愿心了,我正将要把我的母亲沉到地狱的火焰中了;她的诅咒已到我身上了,我已经在救我的命的上帝面前欺诳了……当你吻着我的颤动的嘴唇时,你不知道你只拥抱着一个死人啊!’——‘天啊!’教士喊着,‘亲爱的孩子,你做了什么事啊?’——‘一重罪过,我的神父,’阿达拉说着,她的眼睛迷惘了,‘可是我只消失了我自己,却救了我的母亲。’——‘说下去啊,’我惊喊着。——‘好,’她说,‘我已预先看出了我自己的弱点;当离开那部落的时候,我已随身带了……’——‘什么?’我恐怖地说。——‘一些毒药吗?’神父说。——‘它已在我腹中了。’阿达拉喊着。
“火炬从老人手中坠下,我晕倒在洛拜司的女儿的旁边;老人将我们两个都抱在臂间,我们三人在幽暗里,一齐呜咽在这凄惨的榻上。
“‘我们醒啊,我们醒啊!’不久那有勇气的修隐人点着一盏灯说,‘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了。无畏的基督教徒啊,我们抵抗着敌人的攻击,头上系着绳子,头上撒着灰,我们投到在‘至高’
的足跟,去恳求他的仁慈,去服从他的意志,或许还来得及。我的女孩子,你昨晚应当告诉我了。’
“‘啊啊!我的神父,’阿达拉说,‘昨夜我曾经寻找过你,可是那苍天,为了要惩罚我的罪过,将你离开了我。一切的解救都是无用的了;因为即使很熟悉毒药的解救品的印第安人,也不知道我所服下的毒的解药。当我看出了我毒药发作得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快的时候,请你想象着我的惊怕吧!我的爱情加倍了我的力,我的灵魂不能那样快地离开了你。’
“到这里我更不用呜咽来扰乱阿达拉的故事,却用那只有蛮人知道的狂激了。我揉曲着臂膊,咬着手,狂滚在地上。那年老的教士非常柔和地在我们两人之间跑来跑去,把许许多多的救解施于我们。在他的心的平寂中,在他的年岁的重担下,他能体贴我们的年轻,而他的宗教又给与他一种甚至比我们的热情还温柔还热烈的言语。这四十年来牺牲他自己在山中每天为上帝和世人服役的教士,可不使你想起那些以色列的,在主前永远地高烧着的献祭的火吗?
“啊啊!他去设法去弄些药来救阿达拉的病是徒然的了。疲倦,悲哀,毒剂,和一种比一切并合起来的鸩毒还厉害的热情,都联合起来要将这支花儿从大野中抢去。傍晚时,可怕的病状都显露出来了:麻痹占据了阿达拉的肢体,她的四肢也渐渐地冷起来了。‘你碰一碰我的指头,’她对我说,‘你可不觉得我的手指很冷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的头发都惊竖起来了;以后她还说:‘爱人啊,你的一触昨天还使我战栗,而现在我已感觉不到你的手,我差不多已听不见你的声音了;洞中的物件一一地消隐下去了。那娇啼着的可不是鸟儿吗?太阳如今应当就要下山去了,却克塔斯,它的光在广漠间是会很美丽的,在我的坟头!’
“阿达拉觉得这番话使我们流泪,便对我们说:‘宽恕我,我的好朋友们;我是很懦弱的,但是或许我将变得更刚强些。可是死得如此年轻,同时又正当我的心又如此地充满着生的欲望时!
祈祷的首领啊,可怜我啊,对我明说啊!你可以为对于我所做的事我的母亲会满意,而上帝会宽恕吗?’
“‘我的女孩子,’教士流着眼泪又用战颤而伤损的手指拭着说,‘我的女孩子,你一切的不幸都是从你的无知来的;这是你的野蛮教育和必需的教养的缺陷害了你,你不知道一个基督教徒是不能任意地处置自己的生命的。安慰你自己啊,我的亲爱的绵羊;上帝将为了你心底纯朴而宽赦你。你的母亲和指导她的教士比你的罪还要深,他们越权夺得了你的不谨慎的愿心;可是愿天主宽恕了他们!你们三个人在宗教上给了我一个迷信和缺乏宗教的真正的理解的危险的可怕的例子。安定啊,我的孩子,那洞彻世人的心怀的上帝,将对于你的纯洁的心志下判断,而不对于你的有罪的行为上下判断。’
“‘至于那生命,假如你睡到天堂中去的时辰是来到了的时候,啊!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失了这世界是失了多么细小的东西啊!纵使你生活在广漠中,你已知道了悲哀了,假如你看见了社会上的恶事,你如何设想呢?假如靠近欧洲的海岸,你听见了那从古土上升起来的痛苦的长呼声,你更如何设想呢?小舍的居民和大厦的居民在世上都是受苦着的,都是呻吟着的;人们看见王后也和平常女人一样地哭泣,人们更惊诧着那从国王眼中继续地流出的眼泪的容量!’
“‘你舍不下的可是你的爱情吗?我的女孩子,那正像去哭着一场美梦一样。你可了解世人的心吗?你能计算世人的期望的无恒吗?你不如去计算风涛中的海上的波浪的数目吧。阿达拉啊,牺牲,善行,都不是永久的维系:或许有一天厌倦会与憎嫌一同来到,过去的良时是会不被人称数的,你只会感着一个可怜又可厌的结合的憎厌。无疑的,我的女孩子,那最美的爱情是从那‘造物’手中出来的男女的爱情。一个乐园是为他们造的,他们是无邪而不朽的。他们的身心都是完善的,他们是一切都情投意合的。夏娃是为亚当而造的,而亚当也是为夏娃而造的。然而假如他们也不能够维持在这幸福之境中,在他们之后有哪几对夫妇会能够呢?我不对你讲那些人们祖先的结婚,那些难以言语来形容的结合,那时姊妹便是兄弟的妻室,那时夫妇的爱情和友爱熔在同一个心中,而一方面的纯洁又增高了别方面的欢乐。一切的结合都是被扰乱了;嫉妒偷偷地来到那人们宰童羊的草地的祭坛,它统治在阿伯拉汉的篷帐下,甚至在那些族长们细味着那甚至使他们忘记了他们的母亲的死的狂欢的卧榻中。’
“‘我的孩子,你会骄矜着你在你家中是比在耶稣基督所曾愿降生的圣族中还天真还幸福吗?那些争论,相互的责难,烦虑,和一切夫妇间的痛苦等碎烦的家事,我也不来和你细讲了。女人每做一回母亲便要重新受一回苦痛,她是哭泣着结婚的。只要一个你给他吃奶,又死在你怀间的婴儿的损失,已够有多少的痛苦了!山中曾满布了呻吟之声;没有东西能安慰你,因为她的孩子们都已去世了。这些缠住世人的柔情的辛酸是如此地强,我看见在我国中有许多为王侯所眷恋的贵妇们脱离了宫廷,隐在修道院中去销毁了那可憎的,所有的欢乐只是痛苦的肉体。’
“‘可是或许你会说这最近的例子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你整个的奢望不过是和你中意的男子一同生活在一间陋屋中:你不很要求那结婚的幽欢,却要那青年人称之为‘爱’的痴情吗?一个受伤的想象的虚幻,妄想,空虚,迷梦啊!就是我,我的女孩子啊,我也曾领略过心的烦恼;我的头从前不是秃顶的,我的心从前也不是平寂的,像今朝你们所看出的一样。你相信我的经验罢。假如世人对于他的情感有恒心,能够不绝地维持着一个不停地重新的情感,无疑地寂寥和爱情准会使人和上帝相等了,因为那就是造物的两种永恒的喜悦。可是人的灵魂是易倦的,它从来不会完完全全长久地爱着一个同样的东西。有几点上两心往往是隔膜的,而这几点已足够渐渐地使生涯难堪了。’
“‘最后,我的亲爱的女孩子,人们幸福的好梦中的大错,就是忘记了那系附于他们的天性的死的瘤疾。人是应当终结的。迟迟早早,随便你曾经有多大的幸福过,那美丽的容颜终须要变成那坟墓给与亚当的裔胄的无变化的面目的;即使那却克塔斯的眼睛亦不能从你冢墓间的姊妹们中辨识出你来。爱情绝对不能将它的权力伸张到棺椁中的虫蛆上,我说什么(哦,空虚的空虚啊)!我谈什么地上友情的权能啊!我的女孩子,你要知道它的范围吗?假如一个人在死了几年后重新又复活转来,我不相信,他仍会受那些为了他的记忆而流了最多的眼泪的人们的欢迎:
人们是那样快地有了新相识,人们是那样容易地有了新习惯;无恒心在人类是那样地自然,我们的生命是那样地不足重轻,即使在我们的朋友们的心中!’
“‘你感谢上帝啊,我亲爱的女孩子,他如此迅速地将你从这不幸之谷中救拔出来。那贞女的白裳和明冠已经在云端为你预备着了;我已听到仙后向你呼喊着:来啊,我称职的侍女;来啊,我的鸽子;你来坐在一张纯洁的宝座上,在那些将美丽和青春牺牲在仁慈的服役,儿童的教育和忏悔的工夫上面的女子之间。来啊!神秘的蔷薇,来安息在耶稣基督的胸间。这棺椁——你所选定的合欢床,是不会错误的;而你的天堂的丈夫的拥抱是无尽期的!’
“正如残阳消灭了风息又将沉静散布在空中一样地,那老人的平静的语言平息了我爱人胸间的热情,她只着意于我的沉哀和使我忍受她的消亡的方法了。有时她对我说假如我答应她不流泪,她会幸福地死去;有时她向我说起我的母亲,我的家乡;她想将旧恨来分我的新愁。她劝我要忍耐,要有勇气。‘你不会永远不幸的,’她说,‘此时天公之所以要你受苦,就只为了要使你对于别的人的苦痛更有怜惜心。却克塔斯啊,人心是像那些只有在自己为斧斫所伤折的时候才会流出香液来医人们的伤创的树木一样的。’
“她这样说了后,便转身向教士,在他那里去找寻那她曾经使我感受过的慰藉;于是轮转地安慰着人又受着别人的安慰,她在死的榻上,轮受着生的语言。
“这时修隐人的热忱格外高了。他的老骨又被仁慈的热火所烧着了,而且老是在预备着解药,重烧着火炬,清除着卧榻,他同时便演说起上帝和公正的幸福来,他手中拿着宗教的火炬,好像引导阿达拉到坟墓去,指示那些秘密的奇迹给她看一样。小小的石洞为这女教徒的去世的伟大所充满了,而天灵们是无疑地在注意着那宗教独战着爱情,青春和死亡的一幕的。
“这神灵的宗教凯旋了,我们在我们心头继续着起初的狂热的神灵的忧愁中看出了它的胜利。近子夜时分,阿达拉好像振作起自己来诵那教士在她榻前宣诵着的祷词。不久她便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种细微难辨的声音对我说:‘乌达利西的儿子,你还记得那你将我误认的“末恋之处女”的第一夜吗?我们定命的奇异的朕兆啊!’她停止了,随后又说:‘当我一想到我要与你永别的时候,我的心便鼓起一种如此大的气力来重生,使我觉得有那为恋爱而将我变做不朽的能力。可是,我的上帝啊,愿你的意志成就!’阿达拉缄默了一会儿,便又说,‘如今我要说的只有求你宽恕那我惹你的痛苦了。为了我的骄傲和任性曾经很使你痛苦过。
却克塔斯啊,撒在我身上的一些些泥土,将使你我隔开一个世界,又将我的不幸那重压从你的心里永远解除下。’
“‘宽恕你!’我涕泪淋浪地说,‘那惹起你的一切不幸的可不是我吗?’——‘我的朋友,’她打断了我的话头说,‘你曾使我变成很幸福,而且假如我会重生时,与其在家乡中安闲地过一生,我宁愿享受那在不幸的戍地中爱你片刻的幸福。’
“谈到这里,阿达拉的声音消沉下去了;死的幽影满布在她的眼梢和口角。她的不安定的指头想触着些什么东西。她低低地和不可见的神灵交语着。不久,使了个劲儿,她试想,可是徒然的,将小苦像从颈上解下来;她叫我自己将它解下。于是她对我说:‘当我第一次和你谈话时,你看见这个十字架在我胸前的火光中耀着;这是阿达拉仅有的财产。你的父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洛拜司,在我诞生后不久将它送给我的母亲。从我手里来接受这份遗产吧,哦,我的哥哥!保存着它做我的不幸的纪念。在你生涯的悲苦中,你将有赖于这不幸的人们的上帝。却克塔斯,我还有一个对你的最后的祷告。朋友,我们在世上的遇合许是短促的,可是在这个生涯后还有一个更长的生涯啊。假如与你永别是会多么可怕啊!我今朝只不过走在你前面,我要在天国中等待你的。假如你曾爱过我,请你受了基督教的开化,它将筹备我们的重逢。这个宗教既然能使我与你相别而不死于失望的悲哀中,它便在你的眼底显出一个大圣迹了。可是我只要你简单的一诺,我是很知要求你宣誓的关系重大。这个愿心或许会使你隔绝了一个比我更幸福的女子……我的母亲啊!宽恕了你的女儿吧。圣母啊!息了你的怒吧。我又重新堕到我从前的微弱中。我的上帝啊,愿你使我只想着你。’
“我为沉哀所伤,便答应阿达拉有一朝我将信奉基督教。看了这种景象,那教士受灵感似地站了起来,向洞顶伸着双臂:‘时候到了,’他喊着,‘召请上帝降临的时候到了!’
“他刚说了这些话,立刻一个不可思议的力迫着我跪下去,把我的头伏在阿达拉的榻前。那教士把一个秘密的地方打开了,那里藏着一个用一幅丝幕遮着的金瓶;他便屈身深深地膜拜。洞中似乎忽然璀璨起来,我只听得在空中的仙语和天上的箜篌的妙音;而且当这修隐人将圣瓶从圣柜中取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已看见上帝亲身从山腰间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