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皇统九年五月,熙宗与众臣议曰:“寡人欲继嗣备承大统,尔众臣以为可否?”宗贤谏曰:“国既有嗣,东宫德誉日闻,足可以代天位。陛下如再立之,适以起其争端也,非善后计哉。”熙宗曰:“上国有四五王者,亦使镇领封疆,各守其位,遇有一登大宝,则众心自服矣,何争之有。”耶律德复谏曰:“昔者封王爵各酋一方,非立继嗣之谓,实使居藩镇以辅翼王室也。今陛下若复立一东君,则权柄不一,必有后患矣。”熙宗见众臣谏之意切,遂退入后宫,与裴蒲后商议。后曰:“此事出陛下意。据臣妾论之,极悖理也。”熙宗心不能平。过数日,后每以言激之。熙宗怒,尝欲杀后,恐众臣议论,故衔心下。朔日,熙宗临朝罢,退入后宫。宫妃奉进宴席,熙宗纵酒自遣。适裴蒲后朝见,劝熙宗饮酒,至半酣,后曰:“陛下屡日纵饮,中外皆以太保完颜亮将起叛逆意,陛下须谨慎之。”熙宗曰:“完颜亮是寡人亲信之臣,岂有是事?尔休听众臣所言。”后曰:“大诈似忠。正是谄誉陛下,得近侍左右,而起谋意也。”熙宗默然,后亦不敢再谏。金主将就寝,忽大风骤雨,雷电震坏寝殿。见鸱尾有火,飞入金主寝内,霎时间四处通红,将熙宗龙床帏幔皆烧着。宫人大惊,忙扶熙宗趋出别殿避之。
熙宗被酒未醒,宫中烈焰迸天。裴蒲后恐奸人乘势作乱,不开宫中门钥,惟令众侍官即时救灭其火。近三更,火势方灭,止是烧了后宫寝殿。次日又大风坏民居官舍五十所,瓦木人畜皆飘飏十数里,死伤者数百人。熙宗以天变特异,肆赦重罪,因问廷臣曰:
“天变若是,谁使为之?”副丞宗贤奏曰:“完颜亮专权自恃,横行中外。又日前台官奏,北边帝星失明。今颜亮每有不轨之谋,故天示大变以警陛下也。”熙宗不悦,即放颜亮于云中,以修天谴,却说完颜亮被夺去官职,放逐出云中,怏怏不已,自曰:“他日若得大位,当以宗贤骨为泥粉,方雪吾恨也。”因与心腹人堇孛太济、完黑豹议曰:“吾以得大位在掌握中,谁知已被放出。是谋之不成,反得其祸也。”堇孛太济曰:“金主荒淫,纵酒无度,不久必取于公也。”亮曰:“汝焉知后当复取?”堇孛太济曰:“金主之侧,皆公昔日所引用之人。彼深感公德,岂肯忘之而致公于度外不报哉?吾是以知公必复取也。”亮未信,密地遣人于金国体探消息。越两月,人报曰:“金主日前因纵饮宫中,裴蒲皇后言激其怒,被金主以手刃杀之,复立胙王妃撒卯纳于宫中。每要取用太保,众臣力阻之未果。又杀其左司郎中三合,即今要取太保代其职矣。”亮闻之大喜,曰:“若果如是,足遂吾志也。”言未毕,忽使臣赍金主诏命来云中,复召完颜亮为平章政事。亮得诏,望北谢恩毕,着使臣先回,与堇孛太济议曰:“事不宜迟,迟则有变。
称此机会,大位可图也。”堇孛太济曰:“公可随诏入朝,吾以精壮士傍立,遇金主迎候公,即刺杀之。复教完黑豹部领军马一万,埋伏城外,候内有动静,乘势杀入。金主近臣皆公之故旧,必无不从者矣。”亮大悦:“此计甚妙!”即日准备停当。次日离云中,迳诣燕京,入见金主。
金主听得完颜亮来到,亲出御阶前迎候。亮先入,堇孛太济与侍从壮士一拥而进,中官阻当之,曰:“禁阙中岂许诸人乱入!”
堇孛太济叱曰:“金主有召,谁教尔阻拦?”完颜亮近金主前掣出短刀,金主见势不利,大叫曰:“完平章果有谋意,吾未信,今日做将来也。”即叫:“文武何在?”言未毕,完颜亮一刀刺透咽喉,熙宗血喷而倒。武臣刘嘉远撞出曰:“谋君贼休走!”举铜锤望完颜亮打来,颜亮躲过。堇孛太济喝曰:“匹夫敢无礼也!”一戟刺中嘉远胸膛而死。中外哄动,欲来救护。完黑豹一彪人马从城外杀入,金主前后侍臣尽完颜亮所荐,皆不动手,谁敢再出放对者。
亮即下令曰:“金主荒淫无度,纵酒杀了裴蒲皇后,及忠贞之臣左司郎中三合。今吾杀之,复立贤君以安金国。敢有异议者,以刘嘉远为例。”众臣缄口,中外恐惧,只得听允也。
亮即以撒真太后临朝,自于外殿听政。封堇孛太济为左丞相,完黑豹为金吾大将军,以宗室萧裕为尚书左丞,萧玉为礼部尚书。
其金主近侍亲臣,各就原职。搜罗致仇臣僚杀之。惟宗贤、耶律德知机,预先备下走路,比及完颜亮入燕都,宗贤与耶律德逃往中国,隐匿江湖不出,竟能免于祸矣。时,完颜亮诛其亲属,复杀太宗子孙七十余人,粘没喝子孙三十余人,诸宗室五十余人。太宗、粘没喝后皆绝矣。
东阳市施全死义
却说边庭消息飞报入中国。近臣奏知,高宗闻之大喜,曰:
“金主已被杀,朕无忧矣。”众臣请曰:“乘其国中无主,起兵伐之,可以报先帝耻也。”秦桧谏曰:“金主虽亡,必完颜亮理政。其臣僚俱是亲信,皆倾心竭力,以扶新主亮也。且兼北方士马精强,屡年丰熟,廪有陈积,陛下不可仓卒伐之。”高宗允桧议,自以金国兀朮、熙宗已亡,无敢有犯南朝者,每日幸秦桧第宅取乐,赐桧银万两,丝绢万疋,钱万缗,彩色千疋,及出入车驾。加封桧妻王氏两国夫人,子秦熺学士承旨,熺妻郡夫人,孙秦埙、秦堪、秦坦并除直秘阁,赐三品服。自是秦桧恩遇日加,横行朝廷,再无忌惮矣。出入城中,百姓望见,一许之地,即要躲匿。若迟了手脚,即将眼睛去之。人畏惧其来,犹如猛虎也。
有后军施全,见其威势独压,心怀不平。自念岳太尉父子功勋甚著,亦遭屈陷死,全家迁徙岭南。若使苍天有眼,肯容此之极恶哉!昔春秋时赵襄子杀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短刃入襄子宫中涂厕,待襄子来而行刺。襄子至厕心动,令人四下搜捉,乃得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忠义士也,吾谨避之耳。”因放豫让。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使人不及识也。
后伏于桥下俟杀襄子。襄子将过桥,其马先惊,因令左右搜寻,复得豫让,襄子斯杀之矣。且豫让为人臣,而为君报仇,诚大义也。
吾与岳侯,本非同僚亲族。只想着高宗南渡,汴京失守,若非岳侯父子,岂有今日?所恨被奸臣秦桧伺其成功之日,连发十三道金字牌召回车马,又构陷张宪,连词害死于狱中。以此等冤屈,使我衷肠如何不激烈哉!来日往临安城中,伺着秦贼出入朝时,尽我气力戮之,少快平生志也。
施全次日早进于城中僻处等候。不移时,五花头搭已过,道声秦桧趋朝。施全遥望见秦桧未曾乘马,只坐一小轿,轿之三面皆用布板遮闭,前后尽是毡帘围绕,手下随从者不计其数。施全自忖:“此贼原来亦知防人暗算,先自如此谨慎。吾主意至此,若杀得此贼,一以为苍生除害,二以报岳侯冤极。事不成,亦做着奇男子也。”言罢,秦桧抬轿近前,施全拔出利刃,望轿幔直刺进去。不想轿毡厚密,如何及得桧身,被侍从提辖官一齐将施全捉住,解往秦府来。秦桧令押过施全,问其姓名。施全并无惧色,曰:
“吾乃东平人氏,姓施名全,官授后军之职。”桧曰:“谁教尔来行刺?说出那人,我便饶汝。”施全厉声叱曰:“汝乃罔君败国之贼,天下谁不欲杀之,岂独我乎!”桧怒曰:“必有人唆令他来,不打不认。”教狱卒痛打。施全大叫曰:“我想起岳家父子与天下之人,皆欲剿灭虏寇,以报国仇;独有尔暗通金国,专主讲和,却乃谋杀岳家父子,以快金人之愤,致使中原不可再复,虏贼任是猖獗。
只今普天之下,莫不欲生啖尔肉,为岳侯报仇也。今事不成,有死而已,老贼何固问我是谁教来乎!”秦桧听了莫对,惟教拿送大理寺狱,取招罪,押赴东阳市斩之。后人有赞施全仗义云:
烈烈轰轰士,求仁竟弗难。
怒气江河汰,忠言星斗寒。
东阳甘就戮,千戴史斑斑。
自此秦桧出入,每用五十余人,长刀短剑,前后随行。桧退入燕居,闷闷不悦,王氏问之:“丞相几日尝有忧色,其实何故?”
桧曰:“日前因趋朝,半道偶被一小军官,将行刺于我,为提辖官所捉,押归府中,体问其名目,乃具东平人施全。吾以重刑拷勘,问其是谁唆令,甚被其赫厉一顿,竟令押赴大理寺狱取招,斩于东阳市中。自斩施全后,自觉神思疲倦,旧疾复作,竟不知所以也。”王氏曰:“昔与丞相往灵隐寺修斋,曾教风行者题诗,未得全韵,及丞相责令凑之,风行者道:‘若要诗全,不利于丞相矣。’
今此人名为施全,莫非风行者唆指来谋丞相?”秦桧听罢猛省曰:
“夫人言是也。”即唤何立近前,谓之曰:“尔可带领提辖官数人,前往灵隐寺捕获风行者,不可有误。若恁前如道月长老事,二罪俱罚。”何立领了钧旨,与提辖官迳到灵隐寺来,寻见风行者,何立一把手捉住,曰:“秦丞相令来拿尔,即宜赴行。”风行者笑曰:
“何恁性急,只吾一人,身不满四尺,手无缚鸡力,岂能走脱此寺乎。日前小人因言语触犯丞相,自知罪过,正待沐浴更衣,敬诣秦府中叩首请死,何用固执之。尔众人且放手立于居舍处,待我入僧房中更了衣服,即同尔赴府中见丞相,决不连累汝也。”何立等曰:“此言亦是。终不然尔会腾空而去哉。”即放了行者进入房中。何立与一起提辖官围住舍外等待行者,过了一个时辰,尚未出来。何立疑惑,与众人抢入房中,不见了风行者。四下搜寻,并无下落。只近床边桌几上有一小匣,封记上写云:“匣中之物,付秦桧收拆。”何立不免将此小匣,与众提辖官回报太师。太师拆开封,匣内有小帖子,题诗一首云:
脱下袈裟起了参,懒于尘世守山庵。
三时斋饭无心恋,百岁功名没意干。
性若白云穿冷袖,心如皓月浸寒潭。
太师问我家何处,只在东南第一山。
秦桧看诗罢,大怒,谓何立曰:“日前拿道月长老,既已卖纵,今又放走风行者,却将此匣来搪塞于我。尔今即往东南第一山捉还风行者,饶尔罪过。若捉不来,本身处斩,全家发配岭南。”何立听罢,惊遑无措,连声应诺领钧旨。出归宅中,与妻子议曰:
“我之一命悬于风行者矣。丞相发怒,责吾放走此人,今复令往东南第一山寻讨。我想东南第一山实神仙居止所在,世人如何到得。
且风行者,日前在灵隐寺中见他,其人言语不常,非尘俗僧行,终是莫得。今无奈只得领旨前去根究,若空回来,则我一家不免受祸。莫如乘此机而走,庶救一家之迁徙也。”妻子皆号泣而别。次日,何立于相府取天下地理图视之,东南第一山在眙军城,东有山名曰“第一山”。怎见得,米元章有诗云:
莫论衡庐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
何立视地理图毕,省得路程,迳望眙军城而去。
栖霞岭诏立坟祠
却说秦桧自差何立往东南第一山捉捕风行者后,心怀疑惧,白昼间尝闻凄惨冤抑之声,因是病染渐深,日重一日,不能复起视事。时百官有所指挥,亦需禀过然后施行。高宗闻其病体转加,亲幸其第候问之曰:“朕以卿屡日未造朝,知卿染疾莫起,卿之后事欲何,需当朕面陈之。”桧扶病倚于床屏,无一语属后事,惟涕泣而已。久之,乃曰:“愿陛下益坚邻国之欢盟,谨国是之摇动,他无所请也。”高宗曰:“此事实寡人盟誓,卿不必过虑,但自善保其体矣。”其子秦熺伏拜于御前,曰:“臣父若有不幸,望陛下念父之辛勤,以位袭于臣也。”高宗曰:“尔之父居丞相职,尚有不足于众臣。卿今或袭其位,必不能久安。寡人自有处之。”熺见高宗弗允其请,大惧而退。帝驾已出,桧命执政官各具其经由事呈报。桧能书押者,照在府时依例发遣之。惟一德格天楼四壁上,写张浚、赵鼎子汾、李光、胡寅、胡铨五人名字,必欲杀之,示不忘也。及桧病危不能书押,而得不死矣。是夕,秦桧死。临死时,口中喷出舌头上肉,挣挫呼救命之声,不胜哀苦。童奴皆远远避之。顷间,呕血数升而绝。未数日,其妻王氏偶在庭前,见秦桧身荷巨枷如重囚,悲哀求救,后有数十鬼形者,各执刀斧逐之。王氏凝目观视,见秦桧返顾谓曰:“东窗事犯矣。”言罢,鬼类重打之而去。王氏惊昏在地,众婢妾见,忙扶入房中,气绝身亡。后人有七言八句斥秦桧云:
宋祖明良值太平,高宗南渡起胡尘。
奸臣进幸专和议,志士沉埋失用兵。
排逐忠贞居别墅,暗通雠虏耗朝廷。
临危期有天垂报,咬舌谁怜痛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