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腰上一凉——“你敢下马逃走,我这就杀了……”有人在身后恶声恶气地说话,用力按下她的头,吐出最后一个字:“……你。”
连城:……
什么叫好心当成驴肝肺!
但是隐隐的欢喜,竟如春风过去,漫山遍野,浅草萌发,蓬勃,鲜亮,带着早春阳光里汪汪的翠色与灿灿的金。
也许是因为……有人肯不离不弃罢。哪怕是一时一刻的不离不弃呢,也都值得欢喜——她离开师门之后,辗转流离于乱世,并没有什么人珍爱过她,庇护过她,更没有人把她的命当过一回事,连她自己在内,白瞎了好名字,仿佛是价值连城,其实烂命一条,诚然她怕死,但是怕死有什么用。
这样的乱世,生死如瞬息浮云,不是她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把握的。
所以……欢喜么?
能欢喜得此刻,且欢喜此刻。
这样一想,疾如暴雨的马蹄声,耳边风声,箭啸而去,都生出欢喜的韵律,就更不用说心跳的声音,怦怦怦,怦怦怦,连城恍惚地想,其实如果死在这里,其实如果和这个人死在这里,也不算太糟糕……是因为好歹有人垫背么。
追兵渐渐多起来,连城没有经验,世子却心里有数,身后不少于二十骑,骄兵悍将,不可力敌。
值得庆幸的是,这匹看上去蔫蔫的马实则潜力无穷,在每每就要被追上的关键时刻,都能像打了鸡血一样,奋力蹦跶一阵,然后又萎靡下去,于是与追兵的距离,短短长长,长长短短地循环着。
路没有尽头,逃亡与追杀也像是没有尽头。
而日色终于渐渐偏西了。
夕阳如血,染红荒芜的大地,像是回光返照,骏马也再一次兴奋起来,一个冲刺,猛跑了三五里,背后的追逐声已然听不见了,距离被拉开到一个新的记录,连城才要欢呼,忽然骏马前蹄一软,两人未曾防备,双双向前摔了出去。
回头再看时,马儿已经瘫到在地,大片大片的鲜血在它身下蔓延开来,它回首望着夕阳,慢慢慢慢合上了眼睛。
连城怔住。
渤海王世子是个脂粉堆里打滚惯了的,自然看得出她难过,摸着她鬓角的伤,低声道:“怪我,我一路用匕首刺它,逼它快跑,才——”
连城却不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娇养的人,乱世里人命且无常,而况其他,伤感也不过片刻,她垂下眼帘:“那我们如今——”
“不急着走。”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这道理连城懂,也就不反对,就地寻了个藏身之处。过得半刻钟,果然追兵又到,看到横死路边的马,纷纷勒住缰绳,李达跳下马,摸摸流血的温度,喜道:
“好了这回跑不掉了。”
意气风发刀锋前指:“追!”
眼看追兵头也不回,直往南墙撞去,连城拍拍心口:“幸好是个愣头青。”
世子笑道:“可不是——”
边说边要起身,脚下却踉跄,连城一惊,伸手去扶,触处黏稠,掰过他肩头看时,背后衣裳竟被血浸得湿透,登时怔住:“你——”
“我命大,死不了。”世子笑嘻嘻地说。
“闭嘴!”连城怒气勃发,吼了一句。
按住看伤,伤深可见骨。
箭头当时就拔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一声不吭,全然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个,喝口中药都嫌苦的渤海王世子。这一路颠簸,也一度止血结痂,但是又迸裂了许多次,最严重的就是方才那一摔,反复迸裂与结痂中,血肉和衣裳黏作一团,连城不敢撕扯,扭头道:“我去找水。”
那人却手臂一长,圈住她:“这附近哪里有水。”
连城咬住下唇,不敢硬挣,只道:“咱们扎营的地方有。”
“你知道那离这里有多远么,”世子将头埋在她颈边,仿佛籍此,能够得到更多的力量,让他撑下去,撑得久一点,更久一点,到人烟繁华的地方……到人烟繁华的地方他就会有办法:“那个李副将虽然傻,可还没傻到这份上,他定然留了人在营地,等着咱们回去自投罗网呢。”
“那……那我去别处找找,别处也许会有——”声音带了哭腔。
“别处?傻丫头,这地方少的是水米,多的是狼,你要喂了狼,我怎么办。”
连城不说话,默默然把涌上来的眼泪又咽回去,良久,忽问:“是救我上马的时候受的伤么?”不等世子回话,又碎碎语道:“早知道就该放下我,这样马不会死,你也不用受伤,我也——”
那就所有人都还有活路,而不是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漠里,走投无路。
说不下去,渐渐起了风,风从指尖穿过去,夕阳敛了艳色,天色沉沉,苍青如水。
世子道:“放心,我死不了。”
连城不理他这没根据的话,自顾寻思了半晌,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道:“我们走吧,往前走也好,往回走也罢,总能碰到点什么,水,或者村落,或者牧民的帐篷……都好过困守在这里。”
世子却摇头:“不急。”
眼看她睁圆了眼睛,是个仓皇又急切的形容,忍不住笑道:“再等等,李副将一定会察觉上当,然后他会折回来,会兵分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搜寻,这时候,咱们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世子这样胸有成竹,却不像是在说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
“当然是去木未城见柔然可汗,”世子一脸理所当然:“我还要去替二郎求亲呢。”
两手空空去求亲?连城呆住,各种不可思议。
世子又笑:“怎么,不信我?”
连城倒是很想信的,可是……她脑子还没进水呢。只是世子这样瞬也不瞬地看住她,便不能出口,只讷讷道:“你、你以前出使过么?”
“自然出使过,不然阿爷哪里放心我来。”世子终于成功扭转了连城的注意力,喜孜孜只管吹嘘:“你不是见过石景南么?”
见连城神色懵然,提醒道:“就上巳节奉命突袭我们的那个将军,当初石家雄霸河东,我阿爷没地方养兵,就遣我去见他爹,结果么……你也看到了,他如今在阿爷面前比我还得脸呢。”
连城听得“上巳节”三个字,忽地想起一事,惊道:“你知道我——”
世子哈哈大笑:“真该有面镜子让你照照!”
连城意识到是她的易容出了问题,正要追问世子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是阿芸,世子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伏地听了片刻,无声作口型:“来了。”
果然,不多时候,方才过去的二十余骑垂头丧气转了回来,李达愤怒地咒骂着,不时抽上一鞭,有时抽空,有时打在马背上,也有时候,落在左右亲信身上,猛地又瞧见马尸,下马狠抽几下泄愤,又扭头问:“你们说,他们会走哪条路?”
一干人马战战,不能应声。
李达也不在意:“……回去肯定是不会的,就算回去也不怕……嘿嘿!前面追了这么远,也都没有影子,那还有……”鞭梢点一点剩下几个方向,有了主意,抬手招众人近来,低声吩咐几句,兵分两路,朝着东西狂奔而去。
至于此,连城与世子相视一笑。世子对连城说:“你转过身,一会儿我叫你。”
连城扬眉不解。
世子也知道瞒不过她,苦笑道:“你之前说,如果你当时下马,我不必受伤,那倒是可能,但是要这匹马不死,却万万不能——你我功夫都有限,打猎的本事更是有限得很,往前走不知道要多远才能找到食物,还未必找得到,就算能找到,也还怕露看行迹,所以……”
“我知道了,”连城打断他,一并夺下他的刀:“还是我来罢。”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出了月亮,孤伶伶一轮,如银,如雪,挂在天上,照见女子挥刀的身影。她倒真不像他惯常所见的那些女孩子,哪怕武艺高强如明雪,杀人可以,杀马这样腌臜的事,是绝不肯屈尊去做的。
而这个奇怪的姑娘,明明是奉命来杀他,却每每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一匹马值什么,也这样伤心,她要能杀人,那才真见了鬼……想必明雪也是看出这一点,才任由她留下……不对,她是杀过人的,就在——
就在方才。
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他并不像连城那样懵然无知,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她为什么假扮厨娘千里相随,知道她为什么在兵荒马乱里不管不顾慌慌张张地冲进自己的营帐,知道她为什么宁肯自己堕马,也要给他一条生路,那明明应该喜悦,应该得意,应该大笑三声,结果却这样沉郁地,叹了口气。
他说:“连城,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啊?”
“在见到柔然可汗以前,都不能再呼我殿下了。”
连城明白他的意思,回头问:“那我叫你阿惠么?我听那个司马大郎这样叫你。”
“我叫陆子惠,”世子笑道:“——你读过诗经么?”
“我是江湖人,”连城横刀立马杀气腾腾:“殿下知道什么是江湖人么?”
——老虎不发威,真当她病猫了,她一江湖人,被逼抄书下棋也就罢了,难道还要精通诗经左传史记汉书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