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与连城饱餐了一顿马肉——幸亏他带了火折子,不然茹毛饮血这种事,连城是真做得出来。
两人摸黑又赶了一段路,到筋疲力尽才找了背风的地方歇了半宿。
次日晨起世子就有些蔫蔫地,连城只道他伤口未愈,难免气力不济,也没在意——在意也无能为力。
他们运气很不好,走了两三天,都没有遇到村落和水源,饿了吃马肉,渴了吮草根,连城倒无所谓,当年逃难,更不堪的都有,世子用得虽然艰难,为性命计,也只能强咽。但是马肉渐渐也少了,连城掏了几只储粮过冬的田鼠窝,世子瞧着塞牙缝都不够,索性推说没胃口,每每在树下闭目歇会儿算数,连城心道再这么下去,不累死也得饿死,便问:“想吃什么,你说,我去弄。”
——这草原上别的没有,要抓一两只野兔,虽然费劲,大约也不算是全无指望。
却听世子一气儿报出来:“龙凤水晶糕,樱桃毕罗,杏仁酥山,冰鱼鲙……”
连城气不打一处来,推他一把:“去死!”
她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虚得厉害,原本就没多少力气,这一推更是玩笑,谁知世子不闪不避,竟一声不吭,倒头就栽下去,连城这才发觉不对劲,一探额,惊道:“殿下!”
“别叫我殿下。”世子迷迷糊糊地说,声音轻得像风。
连城再伸手探他伤处,湿黏黏一片,知是化了脓,竟不敢细看——没有水,没有药,连口吃的都这么艰难,看了又能怎样?
茫然四顾,天已经全黑了,荒野上风紧一阵缓一阵,时不时闪现绿油油的眼睛,也许是狼。连城缩了缩身子,又回头看了世子一眼,他原是锦衣玉食的人,如今面上憔悴,衣裳褴褛,哪里还有往日丰姿。
心里竟是一酸。也知道不是哭的时候,抬起头,把眼泪咽回去,朦胧的视野里葱茏如盖的树冠渐渐清晰,连城心里一动,想道:这树能长这么高,又这般枝繁叶茂,应该是附近有水源,只不知在什么方向。
踮起脚,所见仍然有限,索性爬上树去,拨开枝叶,果然看得远些了,更远一些——光!一瞬间的欣喜若狂,又不敢置信,连城使劲揉揉眼睛,怕是星光或者鬼火的蛊惑,确认了两三回,又使劲掐自己一把,才肯定不是幻觉。
有光就有人。连城蹭地跳下树,要把消息告诉世子,忽又迟疑,想道:那光看着近,走起来不知有多远,就算找到了,也不知是敌是友,他眼下这样子,哪里还经得起。不如找到再说。
主意打定,又推了推世子,这回却是连应声都欠奉。连城探他鼻息,再一把脉,虽然微弱,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断的,就放了心,拣枯枝败叶掩藏了他的身躯,拖着沉重的腿,蹒跚往光的方向寻去。
因怕迷路,一路走,一路记号。
有时须得爬到高处确定光的方向,发现走得歪了,又折回去,如此反反复复,跌跌撞撞,有时摔倒,灌满嘴风沙,又苦又涩,连城双手撑地要爬起来,奈何气力不济,爬到一半又摔回去,软的沙,冷的风,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又累又困,连城把脸埋在手肘里,眼皮沉沉直往下搭。
让我睡一会儿……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不不不……不能睡……还要往前走,要找到光,找到人……找到人……找到人……
连城在这些来回拉锯的念头里渐渐合起了眼睛。
啪嗒!
不知哪里来的水,砸在裸露的肌肤上,连城一激灵醒过来,眼前模模糊糊浮起的脸,他笑嘻嘻说:“阿爷打我是家常便饭,当年他还用箭射我呢”,他在背后喊:“连城!”,他说:“你敢下马逃走,我这就杀了……你!”
他说:“我命大,死不了。”
当时那些眉飞色舞,那些懒洋洋漫不经心,那些若有所思,那些恶狠狠的威胁,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都想了起来……他会死的,再这么耽搁下去,再找不到水找不到人……他会死的!
连城咬咬牙,睁开眼睛:她要救他!
这个念头来得如是炽烈,炽烈到连城不敢细想,也许是因为这一路的相依为命,也许还有些别的。人是这样古怪的一样东西,你永远无法预料,你会对什么生出眷恋,生出不舍,生出生死与共的决心。
这一点决心,如漫漫长夜里不灭的萤火,或者惊涛骇浪里的扁舟,虽然被抛上跌下,却始终不曾沉没,它撑着连城从沙地里爬起来,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磕磕绊绊,到底走近了光源所在。
是一座帐篷。
要伸手去扶帐,想想又收回来,战栗着腿站住,听里边人说话,虽然一个字都不明白,但是高高低低的声音里听得出有男有女,有老人咳嗽和孩子笑语。
确定应该是户牧民。
迟到的欣喜,只剩下枯涩,枯涩到眼泪都流不下来。
来时的路,总比去时要短。远远看见树冠,就仿佛心里揣了只鸽子,有浅灰色的翅羽和鲜红的喙,扑棱扑棱要飞出来,好容易才按住了,鼓起最后的余勇,三步两步走近去,却见树下枯枝败叶散落,触目惊心一摊血。
没有人。
连城先是一怔,绕树找了几圈还是没有人,心里就慌起来,左右张望着,大声喊道:“世子、世子!”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隐隐的狼嗥像是回答。
连城心里那只欢天喜地的鸽子折了翅,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下来,一直坠一直坠一直都坠不到底,是从碧海蓝空一直坠入到十八层地狱,这无边无际的夜,无边无际的黑,无边无际的风,无边无际的冷,冷得她牙齿打颤,终于再喊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她侧耳听风,握紧了袖中的刀——
忽然“咔嚓”轻响,有什么从树上掉下来,连城只觉双臂一紧,有人从背后抱住她,下意识拔刀回手——
“是我。”这样轻,这样近,这样熟悉。
手停在半空,再砍不下去,啷当落地的刀,连城慢慢慢慢转过脸,看见熟悉的眉目,淡的星光照着他的眼睛,仿佛有银的涟漪荡漾,一重一重的光,他将额抵在她的眉心,滚烫,他说:“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
“喊了好久也没有人应我……”
“我以为你丢下我走啦。”
……也许还有比她不要他更可怕的事。
连城的眼泪到这时候才下来:“我找到人家了。”
连城问世子:“身上有钱么?”
世子默不作声,摸索半晌,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来,掌心一枚玉环,青青如水,连城摇头道:“这个不成。”
寻思片刻,又道:“那家牧民的帐篷离这里有半里路,一会儿我敲开门,你就和他们说,我们是兄妹,被马贼抢了,身无分文,我愿意为他们打猎,作为交换,求他们让我们借地儿歇上几日。”
想一想又补充道:“等你伤好些再走。”
她说一句,世子就应一句。连城自认得他以来,还没有见过他这样乖顺的时候,果然病虎如猫么,连城扭头看了他一会儿,竟满心欢喜,抿嘴笑了一笑。
两人都到了强弩之末,因为有了指望,强撑着彼此扶持,竟又走了一段。连城拍打开帐门,开门的是个虬髯大汉,看到这对少年这般模样,大吃了一惊,世子打起精神,叽里咕噜说:“我和妹妹,迷了路,碰上马贼……”
那汉子却热心,也不嫌他们腌臜,伸手搀着世子进了帐。
帐中还有他的妻子和老母,一双儿女不过六七岁,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两个陌生人。汉子让妻子给他们弄了吃的,虽然没油没盐少滋味,总比搁了几天的马肉和田鼠的冬粮可口。
稍稍恢复力气,连城就问他们要了温水,让世子转过身去,伤口经这几日奔波,越发狰狞,连城拧了巾子,轻轻覆上去,觉察到手底下少年的背脊在微微颤抖,她柔声道:“忍着点,殿下。”
世子“嗯”了一声,回过神来:“还叫我殿下?”
连城面上微窘,知他是仗着边上人语言不通胡闹,也不答他,细心将周遭血渍擦去,露出和衣裳绞在一起的痂,那痂已经结成,只怕底下还有新生的肉,却不是温水能够化开的,连城试着撕了三五次,只听得伏在臂弯里的世子“嘶嘶嘶”地倒抽凉气,心里默念长痛不如短痛,一咬牙:“啊——”
短促的惨叫声,嘎然而止。
褪去的衣裳下,少年肩上赫然是形状完整的箭伤,有人眼睛里露出讶然和深思的神色。
担惊受怕逃了这么多天,连城到这晚才算是扎扎实实睡了一觉,时近天明,猛地听见有人叫道:“连城!”
一激灵睁眼,瞧见世子面红耳赤,伸手去探,额上烫得可以煮鸡蛋了,连城心道:这可不行。要起身去打水给他敷额,又被拉住,一惊,那人却并未醒来,只模模糊糊抓住她,如同抓一根救命稻草,喃喃道:“连城……”
“……别走……”
“别——”
这样惶恐,这样稚气。连城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眉。她初见他,在晋阳街头,是扬鞭策马的五陵少年;她认识他,是被一众侍卫拥着,神气活现的膏梁纨绔;再后来,是一本正经绘声绘色同她说“牵机”,是被橘子酸到面目扭曲的狼狈,是面对书商不怀好意的客气,是上巳节的误会,是之后的嘘寒问暖,是初夏的下午,疏丽的阳落光在湘妃帘的荫影里,安然静好的岁月。
啪嗒,谁的棋子落下?
是谁说,落子无悔?
起初源于误会,他不知道,但她是知道的。她算计得多么精确,他给一分好,她只回报一分好,他来探望她的伤,她服侍他喝药,他赐她美酒佳肴,她陪他说笑,他替她削去枪头,她拉他上马……她并不曾如明雪阿洛一般舍生忘死。是的她把马让给他,但那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他扬鞭,又将她带上了马。
那一瞬间的惶惑,大约要很多很多年才计算得清楚。他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知道他绝不能落进周人手里,明知道两人一骑,逃生的机会有多小。
他没有算计过——他对她的好,他没有算计过!
他怎么可以不算计!在一个刺客面前,他怎么可以这样不设防!连城不知是打哪里生出的恨意,这样的恨,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肯对自己坦诚,坦诚……在那之后,她是真的,决定了同生共死。
世子一直到晚间才醒来。
牧民一家都已经沉睡,连城趴在床榻边上,头枕着臂,眼睛已经合上了,眉尖还蹙着,但是她在,她一直都在,她没有背叛他……这竟然是真的。他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容,证实这不是在梦里,但是手到半空,又垂了下去。
——即便是梦,又有什么不好。
她有多怕他丢下她不管,他就有多怕她离开他,明知道她是……但是难道他会比不过二郎?薄唇向上勾一勾,一个浅薄的笑容,如果有时间,如果他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是相濡以沫、相濡以沫,终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凑上去要吻一吻她的眼睛,哪怕是在梦里,但是他一动,她立时就醒来,不敢声张,眉目里的欢喜却是真真切切:“你醒啦?”
探手去摸他的额,世子转头避开。
连城微微一怔,又换了欢快的语气:“饿了吧?昏睡了一整天呢。”
起身去张罗吃食,她身形纤细,又刻意放轻手脚,这时候走来走去,就如同一缕幽魂,全无声息,世子定定看着她,又低头去寻她的影子——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那么思念大约也没有,他默默地想,喊道:“连城!”
连城回头看住他。
“你过来。”
连城听他说得郑重,放下半碗野菜粥坐走了回去。
“你听,起了风。”世子低低地说。
荒漠里的风,原就比别处来得更猛烈一些,草木萧萧的声音,像有千军万马,席卷而来,又奔腾而去。这样的惊天动地,越发衬出帐中静好,让人轻易就想起一些诸如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之类的念头:“……我小的时候,司马二叔教我读书,书上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那时候就想,会不会有一天,有一个人,愿意守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听风雨的声音。”
连城呆呆地看着他,帐中极黑,没有灯,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听得出他话里的温度,滚烫如一腔热血。她想要应他说“我愿意”,但是张嘴,被倾泻下来的眼泪吞没。
他说:“你在树下找不到我,你抽刀做什么?”
“我以为你被狼吃啦。”当时惊怕,到如今仍不敢细想。
“所以……你拔刀去拼命么?”
连城不说话,世子却忽地展颜一笑,轻轻说道:“连城,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教会你柔然话,草原这么大,我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可走不出去。”
“我不走!”连城想也不想,张口拒绝。
世子微笑道:“我知道。我要是没死,一定来找你,只要你活着,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能找到你,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邺城,我阿姐在那里,你同她说,是阿惠求她……她会照顾你的……我陆家欠她,只要陆家还有人活着,无论是谁得势,她都保得住你。”
连城只是摇头:“我不走。”
“傻丫头,”他再一次伸手去,这一次他摸到了她的脸,青白的,没有一丝儿热气,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惊恐,又或者是……在他梦中的缘故,他笑了笑,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颓然垂落的手,颓然闭合的眼睛,就只剩下喉中几声未能出口的喃喃:“走罢。”
那声音微弱如喘息,不知道为什么,连城竟还是听到了。
她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摇醒牧人和他的妻子,她摸索全身上下,最后将珍珠耳坠扯下来,扯得太猛,耳上挂出一溜儿的血珠子,也全然都顾不得了,她哭着喊:“大夫!给我找一个大夫!”
那牧人终究比她镇定,披衣起身,点了灯来瞧,摸摸世子的额,回头与妻子嘀咕几句,就出了门。
连城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在火上烤一样,一时一刻都不得停,坐不得片刻,就要出门去寻大夫,被牧人的妻子拦下,她默默比划给她看,支使她去打水,生火,做饭……连城心里记挂,每每走开不过片刻,又要回头去看上一眼,探一探鼻息脉搏,总要确定他还活着,才能有片刻的安心。
过去大半个时辰,牧人终于回来,却没有请到大夫,只带回了一坛酒。
用的是土方子,以烈酒擦身,一遍,又一遍……一直折腾到天色将明,世子才“嗳”地再次醒过来。
扶起进了半碗野菜粥,到下午,竟然退了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