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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公主

渤海王世子瞧见连城面上泪痕未干,狠狠嘲笑了她一顿,连城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又问她昏后情形,连城一五一十都说了,世子皱眉道:“先前我拿玉环出来,你不是说不成么。”

连城道:“那枚玉环成色太好,这穷乡僻壤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是你昨晚那个样子,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这家牧人贫苦,不给耳坠,他拿什么去请大夫——何况我的耳坠,总不及你的玉环值钱。”

世子知她说的有道理,低头寻思片刻,还是把玉环翻了出来:“既然给了耳坠,再给玉环也无妨了,你拿去吧。”

连城应了一声要收起,世子却催道:“现在就去。”

连城虽然觉得奇怪,到底不忍拂逆他,掀开帐门就去了。世子靠在床头,看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就微微含笑,那些奇怪的喜悦与满足,从心里溢到眼中,又从眼中溢出来,倾洒在唇边酒窝里,怎么都止不住。

不多时候连城回来,世子问她:“那牧人还在家么?”

“牧人不在,”连城道:“他妻子在,你要做什么?”

“连城……”世子忸怩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我想要洗浴。”

……果然纨绔事多么,连城无语问苍天。

到底拗不过他,请了牧人妻子进帐,世子向她打听了最近的水源,就撺掇连城扶了他去,那湖叫月亮湖,距此不过半里,世子体虚,连城倦弱,两个人磕磕绊绊走了大半天才到,到了世子又改了主意,说想吃兔子。

连城一口气上不来,半晌方道:“殿下你还是昏过去吧。”

湖边草木比别处丰盛,兔子也确实肥美,但是连城手上只有匕首,要捉却不容易,世子笑道:“不劳你动手。”

问她要了刀,砍下数条树枝,削去树皮,又从束带上截取一段,安在一起就是小小一把弹弓,世子随意捡了三五颗石子,瞄准了一发,树梢有鸟,应声而下。

连城惊得目瞪口呆了。

世子心中得意,却还装作不在意:“幼时营生,想不到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不过这弹弓小的点,打麻雀也就罢了,要打兔子,恐怕还有些吃力——那要劳烦你设几个陷阱了。”闲闲又指点连城如何选址,如何制箭,如何将陷阱伪饰得毫无痕迹,连城笑道:“怎么这个你也会?”

“哪能不会呢,”世子笑嘻嘻地说:“我小的时候住在怀朔镇,你听说过怀朔镇么,就在边境上,背靠大青山,往北就是草原。小镇上土黄色的房子,土黄色的路,如果有人纵马奔过,会扬起一阵一阵的灰……我在那里长到五岁。”

连城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这样一个完美的纨绔代言人,是个乡下长大的土包子,谁信?

讷讷道:“我还以为殿下生就在晋阳呢。”

“去晋阳是后来的事了,”世子说:“我出生的时候阿爷就是个大头兵,家里穷得叮当响,偏要打肿脸充胖子,结交四方豪杰,豪杰么,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所以每来人,家里都跟洗劫过似的干净,耗子都不爱在我家打洞,我那时候虽然小,也知道家里没吃的,饿极了就往外跑,逮着什么吃什么,兔子,麻雀,鹌鹑,还有田鼠,蚱蜢,知了……”

“咦,你怎么不哭着喊着要龙凤水晶糕,樱桃毕罗,杏仁酥山了?”连城冷笑。

世子一句“等回程时候我带你去”就这么卡死在喉中,不得超生了。

连城在陷阱上跺了最后几脚夯实,忽然头顶头顶寒鸦扑棱扑棱振翅而起,要抬眼看个究竟,就被世子一把拉到树后,然后马蹄声就过来了,听声音竟有十余骑,连城心里吃惊,她自知身处险地,也不敢随意探头。

马蹄绕着月亮湖跑了一圈,夹杂着人的呼喝,连城觉得那个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只一时想不起来,何况他说的又是柔然话,连城不解其意,转眸向世子,世子在她手心里写:“人呢?”

有人答话,世子又写:“应该是在这里,那少年说要洗浴。”

连城辨出字形,身子抖如筛糠,竟是世子紧紧抱住她才没有发出声响——是的她想起来了,那个喝问的,是周国将军萧明远,他竟然追到了这里,而回答他的……分明是那个收留他们的牧人。

她还记得他憨厚的笑容。

外头叽里咕噜对答了一通,世子没有再写字,连城也就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直到世子长出一口气,放开她:“好了,他们走了。”

连城回眸看他:“你早就知道?”

“什么?”

“知道他会引人来抓我们,所以才托辞洗浴……”

世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人心是这样的。之前收留我们,是因为好心,后来看到我背上的伤……这样深的伤,又哪里是寻常马贼所能,于是贪念滋生,再后来你拿出耳坠,事情就已经无可挽回,我将玉环送给他,是指望他们看在玉环贵重的份上适可而止,但是人心之贪……”

他见连城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知她心情低落,想一想又道:“但是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哦?”

“萧明远发现我们的踪迹,尾随而至,找不到人,就拿他的家人孩子威胁他。”说到这里,世子记起一些遥远的事,微微怔忪,半晌,方才又道:“我小的时候,曾跟着阿爷和阿娘逃亡,那时候小,马骑得不好,晚上看不清路,下着雨,雨水泼进眼睛里,三番两次从马上掉下来,大伙儿都被我拖累,事急,追兵又紧,阿爷一狠心,就……我记得他把箭尖对准我的样子……”

一闭眼就能看见,暗青色的箭尖蘸了雨水,在夜色里闪闪发光,而父亲的眼睛,他后来想了很多年,怎么都不清楚。

“那些年做了好些噩梦,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阿爷是怕我落在恶人手里,生不如死……”

那是他从未对人说起过的往事——该对谁说呢,听起来多么像一个笑话。渤海王权倾天下,作为他的嫡长子,他不该含着金匙出生么,不该一出生就荣华富贵,众望所归么,但是那样的过往、那样的过往……会在深夜里悄悄地、悄悄地浮起来,提醒他的出身,提醒他,在某些时候,不过一枚弃子。

谁都可能放弃他,至亲,至爱。

这种悲酸,便纵使将全天下所有权势、财富都堆积到面前,便纵能得到全天下的仰望与敬畏,也不能稍缓。

“连城——”他困窘地看着她,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揭开了一袭华美的袍,让她看到底色里的百孔千疮。

“我不会。”连城低低地回答他。

“什么不会?”

“不会……拿箭射你。如果有人追杀我们,如果已经逃不掉了,那就死在一起好了。”连城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动,一下,又一下,炽热地,滚烫地,就仿佛他在深夜里同她说的那些话,即便是风雨如晦,只要他和她在一起,她就可以从容地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渤海王世子只觉平生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般情深意切的话,他反手抱住她,柔声道:“这是你说的,连城,你莫要负我。”

——他只求她不要负他,并没有许诺说他不负她,大约在那时候他的心里,他是永远都不会对不起她的,那时候。

知道萧明远已经追了上来,又知他不像李达那么好骗,也不敢贸然上路,等了几天,偶尔有牧民来此饮水,也有小的商队,连城想混进商队里一起走,世子制止了她:“要我是萧将军,定然会在前路设下关卡。”

连城也只好捺着性子继续等,好在这附近兔子麂子不少,世子还做了鱼钩,寻了钓饵,吃了几回鱼,就在连城觉得自己迟早会变成姜太公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车行辘辘的声音,与世子对望一眼,笑逐颜开。

来的是送嫁的车队。

车队之长,前看得到头,后看不到尾,连城心里暗暗吃惊,同世子说:“谁家姑娘出嫁这么大排场。”

世子笑道:“没准是哪个汗王嫁女。”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色:“咱们运气不错。”

如他所料,车队在月亮湖边驻扎了营地。

夜雾渐渐弥漫开来,暗月的清光在湖上,有枭惊起,嘎嘎凄叫数声。巡逻的哨卫刚刚过去,连城从树后冒出头来,几个起伏,悄无声息潜至最华丽的那顶营帐前,就手一划,帐幕悄无声息开了老大一个口子。

从口子里看进去,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皆衣着华贵,容貌娇美,都已经解了钗环,一个倚帐而立,一个对镜卸妆,言笑正晏晏。

丫鬟和侍从都还有一段距离。

连城估算了一下对方的战斗力,蹭地跳了进去,挥刀抵到卸妆少女颈间,低声喝道:“不许叫!”

倚帐少女当时就惊得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小鹿,手里的橙子落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出去老远。

卸妆少女却瞪视她,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声音不大,神态却从容。连城知道这姑娘身份只怕非同小可,也不敢进一步冒犯,只用不甚流利的柔然话磕磕绊绊同她说:“我不是恶人,我被恶人追杀,想求贵人庇护,带我进木未城。”

卸妆少女问:“你进木未城做什么?”

连城答不上来,只能摇头说:“这个贵人不必知道。”

卸妆少女沉吟片刻,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要进木未城?”

这个句子比方才那个更长,也更复杂,连城连蒙带猜,也不知道对不对,心里就有些忐忑,勉强答道:“我猜的。”又补充说:“就算你们不去木未城,只要能带我走过这一段,也感激不尽。”

连城并没有蒙脸,卸妆少女从妆镜中看见她眉目生得秀丽,手里的刀虽然寒光凛冽,下手却很有分寸,说话又这般结结巴巴,想了又想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笑道:“你是周人还是齐人?”

连城不说话,冷汗已经下来了。

少女又道:“其实是周人还是齐人,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你能够欺近我的营帐,想是有同伙引开我的侍卫,你们要求我庇护进城,应该人不多。我如今虽受你胁迫,但要是我拼得一死,振臂高呼,外头的人很快就能将他们拿下,到时候再以他们性命威胁你,却不知姑娘你是放了我,还是不放?”

她放慢了语速,连城也听得明白。到这时候反而不慌张了,侃侃说道:“我同伙中,只有我一个女子,他们怕贸然闯入,惊扰了贵人,才让我独自进帐。既然贵人都不惜一死,我命如草芥,能得贵人携手同归于九泉之下,并不觉得寂寥。”

少女先前见她胸无成算,一上来就露了底,很有几分瞧不起,听到这话,倒是刮目相看了一回,笑道:“你胆识很不错,他们一定舍不得你死。”

连城也笑,握刀的手一紧:“在贵人一念之间。”

“我可怕死得很,”少女展颜又笑:“也罢,不过带几个人进城,没什么大不了,你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连城这时候已经全然收了小觑之心,她知道这姑娘虽然笑容天真,心机却难测得很。也不敢大意,左手握拳,到少女面前,亮出掌心里乌溜溜一枚药丸,清香扑鼻。连城道:“对不住,我也怕死得很,贵人要真心应我,烦请贵人将这颗药丸吞了,一进城,我双手奉上解药,来日若有机会,再登门谢罪。”

见少女眼底有不虞之色,又笑一笑道:“先前贵人问我是周人还是齐人,其实贵人猜错了,我是蜀中人。”

蜀中唐门之毒,即便远到柔然,也多少有所耳闻,尤其帐中少女这样身份贵重的人。

果然,少女面上变色,但只片刻,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冷冷看了镜中人一眼,接过药丸,仰首要吞,一直静默在旁的少女却是惊呼出声,叫道:“公主不可!”

是个公主?连城心里咯噔一下响:不会这么巧吧。只是到这时候,开弓没有回头箭,索性就当没听见。

眼看公主吞了药丸,又道:“烦请贵人灭灯亮灯一次。”

公主命那吓呆了的倚帐少女照做,灯亮灯灭惊动了外头守卫,有人扬声问:“公主?”

“无事,”公主镇定得一丝儿颤音都没有:“我和碧奴儿闹着玩呢。”

这气度,连城也是心下暗服,屏气凝声过得一盏茶功夫,连城又道:“烦请贵人再灭灯亮灯一次。”

——侍卫之问,与公主之答,在世子与连城料想之中,第二次灭灯亮灯,帐外就再无人问询,到第三次,就见怪不怪了。

渤海王世子身手虽然不高明,声东击西却玩得熟练至极,从引开侍卫,到摆脱侍卫,不过片刻功夫,到这时候在外头已经等得有些担心了,第三次灯亮起,疾步过来,才近帐,帐中灯火连闪几下,忽地灭去。

再过得片刻,才第四次有灯亮起。

以渤海王世子精明,如何不知帐中起了变故,他该立时转身离开,再伺机相救,那是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人生那么长,哪里能每一次都只做对的决定,哪怕英明如他的父亲?陆子惠苦笑,只踌躇片刻,就掀开了帐门。

帐中灯火明亮,公主握着连城的匕首,比在连城颈上,连城略低了眉,说道:“公主倒不怕我的逍遥丸。”

“怕,怎么不怕,”公主笑吟吟道:“不过姑娘你的逍遥丸,就算要发作,也须得十天半月,我手中这刀,却是须臾可至,你的命长还是我的命长,就在姑娘你一念之间了——叫你的同伙都进来!”

连城还要打诳语,世子已经接过话头:“我已经进来了,公主要怎样处置我们?”

公主一怔,她原想这伙人有胆子劫持她,再怎么着也得十几二十人,武艺高强,身手不凡……结果闹半天就这么俩,一个心慈手软,一个腹内草莽,不由大觉晦气,说道:“原来是个傻子。”

世子尚未答话,连城已经叫道:“你才傻!”

公主冷笑:“他要不傻,怎么连帐中有变都看不出来。”

世子听连城直呼她公主,心里已经闪过无数念头,这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数以百计,但是多数部落都贫苦,能出动这么长车队且底下人甲胄分明,衣饰鲜亮的却不多,只怕……口中只管冷笑回去:“公主殿下倒是聪明,又为什么使出这般拙劣的手段?”

公主一挑眉:“哦?”

“公主殿下若是真聪明,就该一开始就拢住她,等我们人到齐了,好吃好喝招待着,好言好语安抚着,到进了木未城,以送行为由,一碗酒全放倒,到时候要杀要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行此险着?”

公主听他侃侃说来,竟真是个给她出主意的架势,抬眼看见那少年在灯影里,一半儿明一半儿暗,也没穿锦衣,也没束玉带,偏生就站出个翩翩公子的形容,心里暗暗吃惊,嘴上不肯服输,却道:“拙劣也好,险着也罢,反正你是给骗进来了。”

世子笑而不语。

公主也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眼珠一转又道:“既然知道事有变故,却还一头撞进来,岂不是比不知道还傻上三分?”

世子微微偏转眸光,看连城一眼,连城也在看他,倒没有多少吃惊的颜色,只是担忧,她知道他会进来,但是那不表示她赞同。心口一暖,笑道:“她落在你手里,我自然是要来的。”

公主抓到他错处,心里得意,道:“可是你也进来,可就两个都脱不了身啦。”

渤海王世子仍是微笑:“即便是这样,我也是要来的。”

他笑得平平常常,也说得平平常常,就仿佛这本身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像春天里花会开,秋天里叶会落,冬天的晚上,有白雪茫茫——她在这里,所以他在这里。

便纵是公主秉性刚强,听得这话,心里也是一动,想道:若是这世上有人肯为我,明知是刀山火海,也不皱一下眉……竟是微微低叹一声,方才束起心思,再问道:“你们进木未城做什么?”

世子收起笑意,整装肃容道:“我是齐国的使者,去木未城向柔然可汗提亲,求娶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