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困境。
斛律王子自然是被软禁在这里。
下了软筋散,虽然行动无碍,却一分力气也都使不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也有可能是人手不够,或者是怕人多打眼,弄巧成拙,所以对方并没有派太多人看守,否则这么大动静,早该有人进来查看了。
如果看守的人不多……连城按了按伤口,目色幽深往门口探。
“……进这里容易,出去却不容易。”斛律王子刻意忽略她眼中的跃跃欲试。他已经失踪两天了,自然有人来找他,也自然有人误打误撞找到过他,试图带他走,而结果,是一具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也就是说——”连城心里吃惊,忽然想起方才那些追兵,斛律王子点点头。
夜静得忽然就蹊跷起来。外间的乱象是连城所亲历的,那些火光,惨叫,呼喝,但是在这陋室里,偏生一丝儿声音都听不到,一丝儿火光都看不见。连城转头向窗外,灯光照不透这黑,暗色里不知道埋伏了多少魑魅魍魉。
有进无出,是何等手段!连城心里一动:“……是谁?”
“什么?”
“谁将殿下软禁于此?”
斛律王子的眉眼越发晦涩,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哼了一句,因静,分外分明:“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连城只觉脑袋里嗡了一声——好吧渤海王世子已经足够的不靠谱,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他更不靠谱的,柔然王与渤海王这对难兄难弟可以抱头痛哭了。
但是——
区区一个歌姬,哪里来这样的能耐?就算她能够诓得这多情的王子殿下从婚礼上失踪,但是后来……连城想起假王子当时的神态,想起那些连续不断冲进来通报消息的将士,以及后来的轻骑兵。
这一切都显示着,柔然正在发生一场兵变。
且不说一个歌姬,绝无可能调动大军,就算她有这个本事,她图的是什么?柔然动乱至此,难道斛律王子还能原谅她?
“她——”斛律王子微微垂下眼帘:“……她是前任国师的女儿——郁娘子有没有听说过国师?”
“前任国师豆浑地万原本是个奴隶,因为救了阿那瓌的命,阿那瓌的哥哥丑奴可汗感激她,封她作国师,又纳为妃,后来阿那瓌与母亲联手,杀了丑奴可汗,豆浑地万就被赏给了他帐下奴隶。”
渤海王世子的话,忽然记了起来。寥寥数字背后的屈辱与血泪,怨与恨,连城只觉浑身发冷。这样的身份,接近斛律王子必有所图,她是有心,斛律王子无心,有心算无心,斛律王子栽得不冤。
这样的身份,国师听命于她,就不奇怪了;
以这样的身份,联络丑奴可汗旧部报仇雪恨,也是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但是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情意什么的注定只能付诸流水,为什么还留着斛律王子的性命,莫非是……以备不测?这小女子心思之缜密深沉,只怕不是她所能揣度的。连城长叹一声,随手又按了按伤口。
斛律王子见状,温言道:“郁娘子受了惊,不如先歇下。等天明再做打算,成王败寇,无论最后得手的是谁,都不会过分得罪你家公子。”
这斛律王子倒是个明白人。
但是连城环顾四周,发现斗室之中就只有一张床,面上就露出些踌躇的颜色。虽说江湖儿女不讲究这许多,终究有不便。更何况她眼下带伤……斛律王子何等灵省,随手拿一卷书,笑道:“正好秉烛夜读。”
他这样坦荡,连城越发羞惭,奈何她这晚几经变故,又箭伤刀伤不断,撑到这时候,已经是极限,挣扎了几下,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无梦到天明。
天明听得鸟叫,寻声望去,但见窗外各种山穷水尽,嶙峋怪石,摆出千百种凶神恶煞的姿态,越发衬得愁云惨淡,阴灰色的天宇下秃鹫盘旋,一声声叫得慘人,仔细看时,爪间似有碎的血肉簌簌扑落。
昨晚……昨晚她就是从这里摔进来——那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她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秃山,这枯水,这愁云,有几分真,几分假,都值得斟酌。
寻思了半晌,又扭头去,案上灯芯燃到尽头,犹自苟延残喘,斛律王子歪坐,手撑着头,倒是睡得熟了,古黄色书卷旧得十分干净,是《战国策》。这时候还能静心来看书,如果不是装模作样——
“笃笃笃”。敲门声,并不等王子应话,紧接着就是吱呀一下。
连城心里一惊,不由自主握紧了袖中的刀,思忖着如果来的只是一个人两个人,突击一把,没准还有得手的可能。心念才动,有人按住她,斛律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冲她做口型:“床底!”
倒是个好主意。
这时候脚步已经进门,连城矮身,抱头滚入床下,脚步就进了屋,从床底看过去,一双皂色靴子,每一步落下不疾不徐,是相同的间距,相同的轻重,光这力道控制的功夫,连城就自愧不如。
一把苍老的声音:“请公子进食。”
——也不知是真不知斛律王子的身份呢,还是假作不知,声音里听不出恭敬,但是也绝没有挑衅的意思。
斛律王子并不答话,窸窸窣窣的进食声,连城缩在床角,大气不敢喘,起初还不怎样,到后来,饭食的香一缕一缕送进来,渐渐竟勾人魂魄,连城咽一口口水,猛听得“咕噜”一声,响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室中三人齐齐变色。
送饭的老人最先反应过来,也不言语,几步到床前,单手一掀,生生将一张五尺壸门床抬起,亮光瞬间涌进床底,床底飞起一把尘埃,老人被迫闭了一下眼睛,只一个瞬间,就在这个瞬间!连城猛地扑上去,刀出,刀入,鲜血哗地喷了出来。
像是被下了一场红雨。
连城深知这老人厉害,不敢恋战,一招得手,抽身就退,但是她快,老人更快,枯瘦的十指眨眼就到面前,而连城已经退无可退,勉强再挥刀,刀光才起,劲风就至,连城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腕被压得回折,雪亮的刀尖对准心口,一寸一寸逼近、逼近,刺入肌肤之中,鲜血渗了出来——
老人狞笑,就要再进一步,忽然后脑一痛,猛地转身,斛律王子握住烛台站在他身后。
连城忍痛大叫:“快走!”
但是哪里来得及,老人的双掌已经朝着斛律王子天灵盖落下,若教他这一掌落实,斛律王子有九条命都不够用,连城浑身是伤,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纵身一跳,跳到老人背上,双手死死卡住他的咽喉。
斛律王子蹒跚后退。
连城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把老人的凶性完全激发了出来,他吼叫着,挥舞着双手,试图把连城的十指掰开,或者把人摔下去。拳打脚踢中,家什被推倒,盏碟碎裂,连书页都被拍散,一页一页飞得漫天都是。
斛律王子根本近不了身,只一步一步挪到门口,将门闭上。
连城知道此诚危急存亡之际,虽然被颠簸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双手双臂更是鲜血淋漓,伤深处白骨森森,却死也不肯放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城的神志几乎陷入了昏迷,她唯一的信念就只剩下不能松手,至于为什么不能松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甚至连眼下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直到……直到有人在耳边说:“放手吧……人已经死了。”
这样温和,温和到仿佛值得全心地信赖,连城心神一松,彻底昏了过去。
连城是被推醒的,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面孔,不是她期待的那张,许许失望——大约每个人心中都有过英雄救美的情结,连城常常觉得自己勉强也算是个美人,但要把英雄两个字和渤海王世子扯上关系,这难度……
……所以,该干嘛还得干嘛。
斛律王子声音里有明显的歉意:“事急,不能不从权——郁娘子原谅则个。”
连城点头表示明白:他们杀了看守,自然会有人前来,他们两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遍体鳞伤,就只有等死的份,可是要走……连城怔怔地把目光转向窗外:“王子殿下听说过奇门遁甲么?”
“什么?”
果然不懂。连城也不意外,徐徐说:“那些想出去的人出去不了,不是因为有高人看守,而是因为奇门遁甲。”
斛律王子虽然在中原住过几年,耳濡目染,诗词歌赋红袖添香之类的毛病得了不少,要说江湖门道,自然远不如连城。当时困惑,连城也不待他问,解释道:“……譬如诸葛武侯的八卦阵。”
斛律王子神色一凛:“这门外摆的是武侯八卦阵?”
“那倒不是,摆八卦阵须得天时地利人和,诸葛武侯经天纬地,自然有这等本事,寻常人么……”连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斛律王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升起一丝希望:“那郁娘子可会破此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