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蔫了:“生门一,死门九,还有天干地支变幻,多少人命填进去都不够……我师父才不会教我这么缺德的东西呢。”
若是渤海王世子在此,多半就知道是这丫头自己惫懒不肯学,但是斛律王子是君子,自然不作这等想法,只皱眉道:“那如何是好。”
环视室中,并无趁手兵器——就算有,以他眼下情形,又做得了什么用。唯一的藏身之地也被毁得干净……斛律王子的目光扫过劈烂的家什,家什边上送饭老人的尸体,心里一动,脱口道:“那要是有人带路呢?”
连城眼睛一亮,立时又黯淡下去:“要是来的人多……”
“不会,”斛律王子肯定地道:“此间机密,她、她如何肯让太多人知道,总共不过六人,分三班轮守,辰时和申时交班。”
他说得轻松,连城却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那名送饭老人进门之后,统共就只说过一句话,显然是交代过的。这样的高度戒备,斛律王子还能将对方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实在不容易。
斛律王子轻描淡写地道:“她知我,我自然对她,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
至亲至疏,至远至近,莫过于是,连城忍不住问:“……你恨她吗?”
这话放在别的场合,就过于失礼了,但是这时候室中就只有她与他,他们刚刚联手杀了一个人,也许还要联手杀另外一个,也许能成功,也许不能,如果不能……所有所有,都会深埋于地底,与草木共朽。
在生与死的边缘,人与人之间,难免百无禁忌。
所以斛律王子并没有动怒,他微微偏头,看晨光里的山穷水尽。这个少女问他恨不恨她,他想起回木未城的路上,他们架起的篝火,载歌载舞的仆从,她靠在英俊少年的身边,一句一句唱给他听:“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她唱得并不流畅,只是动人。他记得他初初遇见璇玑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是多久以前?他微微仰起头,想要从记忆里挖出一个准确的时间,以免自己总是以为,他与她,是三生石上结下的情缘,从前世,前世的前世一直羁绊到如今。
那其实是一个笑话。
这世上笑话多了去了,不多他一个。只是当时并不觉得。当时是什么时候?他的父亲联合祖母杀了丑奴可汗,又被予成可汗驱逐出了草原,他没有妹妹机敏能干,讨父亲欢心,但是和父亲一起流落中原的是他。
中原的皇帝封他的父亲朔方郡公,让他们父子久居洛阳。他记得那些时日,他的父亲始终郁郁寡欢,而他逐渐习惯中原温软的风,淅淅沥沥的雨,玲珑园林,习惯中原女子秀丽的面容和娴雅的举止。
但是他知道,总有一日,他是会回草原的,他生于这里,就注定要死在这里。
那时候他没想到,谁也没有想到,回草原的路,走了整整十年。
回到草原,如虎归山,鲜血染红弓箭与刀枪,铺就父汗的王者之路,但是中原……中原的和风细雨裹着他过去的岁月,试图忘记,但是他从狼口里救下了那个少女,但是他在深夜里 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歌。
那歌里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记得她被带到他面前的样子,绯色长袍,空空荡荡的空,她低垂着头,纤弱得像江南一支莲,她说,她在洛阳长大。她说,她在洛阳看见过他,是白马轻裘的五陵少年,有倚桥招红袖。
她是他命里的劫。
时隔多年,他已经忘记,当初她怎样一点一点渗入他,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眼泪,然后他逐渐以为,她就是他的记忆,他的过往,他生命里最明媚最多情的一段时光,直到……他成亲。
他总是要成亲的,他注定要娶一个公主。
而她……她总是要报仇的,豆浑地万的女儿、她是豆浑地万的女儿啊!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在他的心上,他却出奇地希望它能扎得深一点,再深一点……足够的深,新生的血肉会覆盖它,那里头再怎样腐烂,化脓,怎样血流成河,他都看不到了。
只要看不到……就好。
因他知道,他拔不出来。
是不舍,亦是不能。
斛律王子长长出一口气,却道:“我要说不恨,郁娘子你信么?”
他目中的黯然,化为连城不能出口的叹息:“我……信。”
信又如何。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无可奈何,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无可奈何,比如她不得不离开师门,不得不四处流浪,不得不遵命行刺渤海王世子;王孙贵族自然有王孙贵族的无可奈何,比如渤海王世子不得不接受一个热爱坑儿子的父亲和专业黑兄长的弟弟,斛律王子不得不娶一个公主,牧音公主不得不为温柔多情的兄长收拾首尾,而那个传说中前任国师的女儿……她不能不报仇。
连城摇摇头:“接下来怎么做,还请王子殿下指教。”
斛律王子也不客气,低声吩咐她如此这般,因他中了软筋散,只能连城独自突围。斛律王子多少同她说了些柔然内部的派系与斗争,以及对形势的推测,末了问:“郁娘子可有法子找到我阿妹?”
连城笑道:“我找不到,还有我家公子。”
那个滑不溜手的渤海王世子么……斛律王子一阵牙疼:“我阿妹是个精细人,空口无凭,只怕不会轻易信你……”
有璇玑窃他信符调虎豹骑出城这个恶例在先,就算连城手持信物,多半也无法取信牧音。要说一两件私密事做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渤海王世子……余光里瞥见地上溅开的鲜血,斛律王子灵机一动:“不如……让我在你手上画个印记?”
——他的笔迹,牧音自然认得。
连城闻言,一捋袖,露出皓白一段手腕道:“行。”
她这样坦荡,斛律王子反而惊住。
连城见他迟迟不动手,低头一瞧,瞧见横七竖八斑驳的伤痕,想是方才打斗落下,羞愧得一缩手,换上另一只:“这只手伤少,也许好画一点。”
斛律王子意识到她想岔了,喟然道:“连累郁娘子了。”
因无笔墨,指尖蘸血,细细描来。依稀是个狼头。斛律王子说:“我幼时带阿妹打猎,遇狼,当时年纪小,没能打死,只伤了一只耳,后来狼领群回来复仇……”言止于此,微微一笑。
连城凝神看去,狼头果然少了半只耳朵。
不用问也能猜到狼群的结局——多半被打了牙祭。但是丑奴可汗的女儿,未必就是那只倒霉的狼。
连城道:“如果——”
“嗯?”
“如果我没能出得去……”这么多人想出去,而最后葬身于此。连城比斛律王子更知道这阵法的力量,她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有死无生:“如果王子殿下遇见我家公子,就和我家公子说——”
未战先算败,倒暗合兵法。斛律王子诧异地想,她大约是求他同渤海王世子说,不要忘记她。这世间女子不都如是么。但是意料之外,稍顿之后,连城道:“就说我回蜀中去啦,我还是觉得蜀中好。让他不要找我,我不喜欢邺城,不会再回去了。”
欲擒先纵么。斛律王子添上一笔,指尖血色已经淡漠如胭脂。
“但是如果我侥幸,有命把信送到牧音公主手里……”连城眼波一转。
斛律王子看得真切,不由又好笑又好气,他自然知道渤海王世子的来意,却不能不感叹连城用心。就着指尖血,撕下半只衣袖写上“以牧音公主和亲于齐”九个字,按了手印,方才笑道:“如此……郁娘子可满意了?”
连城讪讪然:“连城替我家公子谢王子殿下。”语声里似有歉意,面颊上梨涡却悄然深陷,活脱脱得意的小狐狸嘴脸。斛律王子看得直摇头,如果、如果当初他遇见的是她,一个没有怨恨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太多心机的中原女子……也许,会不一样罢……只是这世上哪里来的如果?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脚步声响起。连城与斛律王子绷紧了神经。
脚步在门外停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得不到回答,顾盼之间犹豫的呼吸,然后是推门声,他推得这样慢,这样谨慎,以至于木门发出嘹亮的“吱——呀”,入目满地狼藉,一眼过去,没看到斛律王子,有人趴在床栏上,半身染血,认出是同僚的背影。
这里像是发生了一场打斗,打斗的结果,是斛律王子被劫走,看守人生死不知。
来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试探下同僚的生死——最好是活着,活着就能担去大部分的责任。
一面想,一面慢慢走过去,到同僚身后站定,几息之后拍肩道:“老胡、老胡?”
没有动静——难道真死了?
来人稍一犹豫,掰过他的肩,满面血污扑进眼睛里,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眉眼,腹中就是一凉,来人不敢置信地低头去,刀尖透入气舍穴,不深不浅,刚刚好半寸,制得他动弹不得,神志却还在。
连城抹一把脸笑道:“烦先生带我出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