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连城被押去见渤海王世子。
刚下过雪,又出了太阳,路上打扫得很干净,铺了细白的沙,一眼望去,雕梁画栋掩映着琼枝玉叶,流泉没有结冰,水澄如练,丝丝凉雾笼在水上,缥缈如鲛绡,鲛绡间若隐若现的六角飞檐亭,亭柱之间蔓蔓青萝勾连折转,嵌在浅金色的阳光里,明丽如画。
万物凋零的时节,哪里来这样鲜妍明媚的颜色?
连城心里暗暗称奇,押送她的侍卫在亭前止步,躬身禀报:“殿下,郁娘子带到。”
渤海王世子一袭黑衣,随随便便歪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手里握一卷闲书,听得动静,微微抬眉,眸光流转:“进来。”
连城迟疑,要拂开面前繁盛的藤萝,侍立廊柱边的红妆侍女抿嘴一笑,素手轻挽,藤萝就卷了上去。
原来那竟不是真的,而是亭子四面挂起的瑟瑟轻帘,帘质薄如蝉翼,透如琉璃,帘上绣藤栩栩,连城虽然在太原侯府上住过几日,又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富贵,当时摸了个空,正目瞪口呆,就听得亭中人噗哧一笑,促狭的目光直烧到面上来,好在连城脸皮厚,只当没看见,举步进了华亭。
外间天寒地冻,亭子里却是温暖如春,最难得一丝儿烟火气都没有,金狻猊蹲在案几下惬意地喷云吐雾,极淡极淡的香,清幽如寒夜冷雨。
青衣侍女捧出粉彩瓷盖碗,推到连城面前,莺声道:“请郁娘子用膳。”
用膳?话说得真客气。
——难道这个古怪的渤海王世子真打算留她在府中陪他吃饭?
想到这个可能,一瞬间的汗毛直竖是怎么回事?连城虽然昨儿晚上是吃饱喝足才出的门,但是折腾了大半夜,早起未食,到这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寻思着且不管他什么用意,就算是死,也撑死好过饿死不是么。
大刀金马坐下,揭开碗盖,但见乳酪凝白如脂,心里一喜,抄起银匙就开动。
那头慢悠悠砸过来一句:“你听说过牵机么?”
没人应话。
可疑的静谧,连城琢磨着,莫非是在问她?忙里偷闲回道:“听说过。”
“那你听说过么,”世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听:“中了牵机毒的人,起先是腹痛,腹痛如绞,然后脖子发硬,硬得就像石头,转动的时候咔嚓咔嚓地响……渐渐就撑不起来了,只能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
只有渤海王世子的声音,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到近乎阴沉,如深夜耳语,如死神的脚步:“然后是肩,肩胛不由自主往胸口收,你的手臂渐渐就抬不起来啦,再然后往下,往下延伸到腿,小腿的筋骨蜷上来……
整个亭中的氛围在不知不觉中陷进去,陷进到那种阴森恐怖的情景中去,疼痛,痉挛,僵硬,对肢体的无能为力……阴冷一丝一丝,从侍女屏住的呼吸里,惊恐的眼神中渗出来,冻结了空气里的暖意,瑟瑟帘外潺潺的水声,更添三分寒凉,就仿佛忽然之间,从暖春堕入到严冬。
……但是乳酪真的很美味,香甜酥软,入口即融,连城完全进不了世子描述中的状态。
“……最后整个人萎缩,头与脚相连,就像只大号的虾子。”
“虾?”连城敏捷地抓住她最感兴趣的字眼,依依不舍咽下一口乳酪,出于对这份款待的回报,应和道:“虾子?红烧还是清蒸?”
意想之中的战栗,恐惧,绝望……一样都没有!
更勿论失声痛哭!
某人根本就找错了重点!渤海王世子的脸顿时垮下去,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森森然问道:“……你没觉得痛么?”
有人“啊”地叫出声,又嘎然而止,连城偏头去,看见侍女明显苍白的面孔,环视四周,花容失色的并不止一个两个,也许是没有见过杀人,又或者是,这些养尊处优的姑娘们,连死人都没有见过。
在有人期待、有人怜悯的目光里,连城用心体察了片刻:“……好像,是有点儿。”
世子喜上眉梢……直到连城羞愧地把剩下半句话说完:“……主要是慌,空得慌……再来一碗可能会好些……今儿早上饿得狠了。”
世子:……
连城是被轰出来的。
这个结果并不算太糟糕,看看日头,应该还来得及回房睡个回笼觉——你知道的,任你是谁,大清早被拖出被窝都不是太愉快的经历。连城被押送回小院,摸进房间里,就要往床上倒,忽然颈上一凉,喉咙被死死卡住。
进的气出的气顿时都少了。
连城本能地挣扎,但是要害受制,哪里还有她动弹的余地。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行刺这样严重的罪,果然不会被轻易放过啊……那碗美味的乳酪,算是最后的晚餐,啊不,早餐么?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来这里做什么?”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什么人,谁派来,来这里做什么……这一连三问,摆明了是不知她身份,也就是说,他不是渤海王世子派来杀她的人——渤海王世子虽然不靠谱,应该还没不靠谱到这个地步——连城脑子转得飞快,微微垂下的眼帘,目之所及,看见一只白皙的手腕,脖子上的触觉却告诉他,这人虎口上生了厚厚的茧。
是个练家子的。
但是袖口粗糙的针线……如果是世子府侍卫,应该不至于这么寒酸吧。
难道是江湖人?
那也许……
忽然之间的福至心灵,连城脱口道:“你也是刺客!”
掐在脖子上的手微不可觉一颤,又收紧——完了猜错了?连城心里一凉,呼吸越来越艰难,一丝一丝的空气正缓缓从腔子里抽离,就在连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忽然之间,空气如潮水哗哗地涌了进来。
慢慢松开的手,冰冷冷的三个字:“新来的?”
连城劫后余生,先猛吸了几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渤海王世子要杀她。
回头看时,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灰扑扑一身葛布麻衣,却生得十分清秀,只是肤色过于苍白,苍白得简直没有血色,像终年不见阳光,但那越发凸显了他眉目里的清贵之气。这是个世家子弟,连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仿佛是明明白白的一件事,就和手心里的掌纹一样清晰。
世家子弟,怎么会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来做刺客?连城立刻脑补出“家破人亡,公子落魄”的戏码。
难怪脸色这么阴沉。
阴沉是种很奇怪的气质,那个不按理出牌的渤海王世子虽然竭力压低声音,但还是只让她觉得胡闹——当然那也许和她当时注意力在乳酪上有关,而眼前这个少年,哪怕站在金灿灿的阳光里,都会生出让猫猫狗狗想要躲着走的森冷。
室中一时静下去,双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照理,同是失手的刺客,很应该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互不相识,彼此不知道对方的来头,不知道对方是因着什么缘故想要渤海王世子的命,也不知道对方出自哪门哪派或者哪门哪派都不是,更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虽然敌人的敌人可能是朋友,但也可能同样是死敌。
何况对方还有可能是世子安插进来的耳目。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要靠小心谨慎才能够活下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少年淡淡地说:“你走错门了。”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连城昨晚被那个多嘴的侍卫阿洛制住脉息当垃圾一样丢进房间里,天那么黑,又没有点灯,鬼知道是哪一间……这充分说明了直觉的不可靠。可是,难道要她一间一间摸过去?如果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和他们一样的身份,那可想而知,这一路该有多艰险。
连城很哀怨地看了一眼看上去很温暖的床。
“右边。”两个字,言简意赅。大概是少年在长时间的评估之后,确认了她的废柴本质,既然全无危险,指条路终究不过举手之劳。
“多谢!”连城一下子活过来,欢天喜地扭头就走。
少年在身后冷冷道:“……你高兴得太早了。”
到连城明白这句话的时候,她正顶着一头绿油油的苍耳,与满床棘刺苍耳做惨烈的斗争——那简直就是噩梦!亏得她昨晚还觉得渤海王世子是个不错的人,安置刺客的房间挺干净,床榻很软和,被铺很厚实,比荒郊野庙,不,比黑心客栈都强多了。
他辜负了她的信任!
闷闷地摘出一颗,又一颗……到终于快完工,连城直起腰板,要长长舒一口气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冷笑:“你以为这就完了么,早着呢!”
是那个气质阴冷的少年。
不知道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脸上每一样东西,从眉毛到耳朵,到每一个毛孔,都清清楚楚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字:“他是个魔鬼……他会折辱你……到生不如死。”
连城看了一眼他青白到近乎病态的脸色,她相信这是真的,至少对这个少年来说是,因为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的气节,都不容侮辱更不容践踏,而她……她并不认为有这么严重。
诚然渤海王世子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也不是,他们潜入世子府,绝不是为了请客吃饭。虽然行刺未遂,但是于情于理,到底不能指望人家拿他们当座上宾。能有吃有喝有穿有住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
……唔,要是棘刺和苍耳能够少一点就更好了。
少年见她不答,却以为她不信,冷冷又道:“你运气好,眼下是冬天,到开春,你会在床榻上,衣服里,鞋子里,发现无数毒虫,比如蛇——”
“蛇!”埋头打扫现场的连城眼前一亮,对日后的生活又多几分憧憬:“蛇是好东西啊,烧了吃烤了吃煮了吃都好……其实生吃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炖汤,那汤鲜得,能让你把舌头吞下去——”
忽然就没了声息。那个阴冷的少年,就和他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又消失了,连城先是一怔,继而扬起脸,笑了。
到这时候,她才能确定她是真活下来了,没射死没堵死也没被掐死……不容易啊。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太原侯的话是真当然好,万一有假,难道她能提着脑袋到太原侯府去喊冤对质问他为什么坑她——坑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但是从这个阴冷少年的存在可以看出,世子府中,行刺失手而被留下性命的人不在少数,这说明,渤海王世子应该是真的没打算杀人。
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至于这个“目前”能持续多久,就不是她所能肖想的了。
她还没有摸清楚他意图何在——难道真是留下她陪他吃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哭着喊着要陪渤海王世子吃饭的人能从晋阳排到洛阳去。
还是如那阴冷少年所说,为了折辱她?天地良心,那可真不算折辱,顶多是捉弄,还是次不太成功的捉弄,连城回想了一下乳酪的滋味,莫说是加了牵机,就算鹤顶红、孔雀胆也未必挡得住吃货的嘴,更何况渤海王世子要杀她何其容易,根本没必要这么浪费,唔,她指的是乳酪。
退一万步,他真要毒杀她,她能拒绝么?左右不过是个死,与其哭哭啼啼,凄凄惨惨,不如先吃了再说。
不管怎样,活下来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连城就这样开始了她的囚居生涯。
对连城来说,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么。
逐渐习惯那个偏远冷僻的院落,习惯每日回房检查门后、床底,掀起被铺翻找,清索衣物用具,倒置鞋履,随时会有各种惊喜,有时是棘刺苍耳,有时是蜈蚣蝎子,也有时候是五花大绑的几只耗子,瞪着无辜的绿豆眼,委屈得吱吱直叫。
得,它委屈她还委屈呢!
但是人的适应能力是强大的,以连城坚韧堪比小强的神经,很快完成了从惊吓到习惯的进化。
所谓百忍成钢么。
渤海王世子的恶趣味,给这个荒凉的院落取了个酸不溜秋的名字叫离心院。离心院里住满了失意的刺客,各种千奇百怪蓬头垢面神出鬼没,连城不得不承认,那个阴冷少年起码看起来整洁干净。
尽管这是一群很神奇的人,但是连城还是从他们行踪里发现的蛛丝马迹,判断出了他们现时的职业。
必须正视渤海王世子对于废物利用的热情:五虎断魂刀的传人被他派去膳房切菜,据说他切出来的豆腐筋络分明,分外销魂;百步穿杨的神箭手当然最合适帮针线上的姑娘们穿针,因为经常表演联珠穿而倍受欢迎;默默无闻诸如耍流星锤的汉子,勤勤恳恳在后院挑水,风雨无阻,最最悲剧的那要数唐门擅长制香的师兄,他如今在世子府倒夜香。
——毫无疑问,就算哪天世子心血来潮放他走,他这辈子也休想分清楚香臭了。
至于连城——
渤海王世子言出必行,说过让连城陪吃饭,果然就让连城陪他吃饭,所以每到饭点连城都会被押去见世子,所有他吃的,都会慷慨分她一份,更准确地说,所有入他之口的东西,连城都会先尝过。
所以……连城的差使其实是试毒。
——以离心院刺客的质量和数量,连城一度推测自己的职业生涯,应该是三天一杯砒霜,五天一盏鹤顶红,其间夹杂开喉剑,断肠草,五步倒七步倒十步倒无数,时时刻刻,性命垂危。但是意料之外,入府大半个月,她连泻药都没有吃到过,也不知道是她走了狗屎运,还是渤海王世子的仇恨值其实没有她意想的那么高。
所以……有时也帮忙试点别的。
渤海王世子是个非常挑剔的人,每吃一样东西之前,他都会询问味道如何,譬如“鲫鱼汤鲜么”、“炸糕够不够脆”或者“胡麻饼酥吗”,连城有时会恶毒地想,如果她回答鲫鱼汤不鲜,炸糕不脆,胡麻饼不酥,他是会把厨子拉出去砍了呢,还是把所有食物都推赖给她吃?
当然的,她希望的结果是后者。
但是她这样想的时候,忘了这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