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将尽,世子收到一筐橘子。
能进世子府的橘子自然个大色黄,金灿灿十分好看,但是这世上有样东西,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城记得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进门时候,正听得里间人在恭喜世子得到前朝大名鼎鼎的《熹平石经》。
所以推门就看到一张心花怒放的脸。
青衣侍女给连城剥橘子,一一撕去筋络,世子问:“甜么?”
连城最看不得他这小人得志的嘴脸,按捺许久的恶念忽然就冲出了口:“甜、甜极了!”——渤海王世子嗜甜,是她这些日子的观察结果,唔,对一个七尺男儿来说,那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爱好。
世子笑吟吟接过橘肉,只尝了一口,半边脸登时就扭曲了。
连城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世子扭曲的面容已经看不出惊怒,他几乎是狼狈地按住腮,恶狠狠问:“当真很甜么?”
连城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严重,但是到这份上,不嘴硬显然不行,就只咬着牙,斩钉截铁应道:“甜,真甜。”
“那好,”世子咝咝地吸气,往椅背上一靠:“那就别嫌少,这儿有一整筐呢,慢慢吃。”
那是真的一大筐啊!
连城生平从没有吃过这么多的橘子,也再没有吃过这么酸的橘子,她发誓以后听到“橘子”两个字一定绕道走,有多远绕多远,但是这个下午,满口的牙齿软成了渣,只能闪着泪花囫囵着往下咽。
“咦,真吃完了呢,”世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满目钦佩:“你牙口真好。”
连城动了动麻木的唇:“……我可以走了吗?”
“不急不急,”世子从袖里摸了个荷包出来,挖出一丸棕红色药丸,笑得比春风还和煦:“来来来,吃了它,吃了它就不酸了,啊不,是不甜了。”
连城在蜀中学艺的时候,她的师父教过她许多真理,比如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那就是死人。
再比如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老,那就是死人;
还比如说,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没有烦恼,而且再不会有烦恼,那就是死人。
同理可证,这世上也只有一种人,再不能感受到舌尖的酸甜,那就是死人。
终于还是惹恼了渤海王世子,难逃一死么,一筐橘子引发了血案,是命中注定,还是传说中的自作孽不可活?连城百感交集,世子越发的和颜悦色,笑如春风:“吃吧吃吧,不必谢我。”
辛,辣,苦,微微的刺痛,从舌尖弥漫开来。
“有话要对我说吗?”
连城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她就算有话,能交代给他么,他会初一十五给她上香,还是逢年过节给她烧钱?
世子于是叹息一声,颇有“我心对明月,明月照沟渠”的惆怅。
连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离心院,她死得这么丢脸,师父一定会很失望吧,在她年少的时候,也梦想过仗剑江湖,打抱不平,生得顶天立地,死得轰轰烈烈,但是后来……再后来……简直不忍直视这一路的底线突破。
人生就是个不断堕落的过程,连死亡都堕落成一个笑话。
离心院里照常静悄悄,平时游荡的孤魂野鬼这会儿一个不见,连城敲响了隔壁的门。
阴冷少年几分吃惊:“有事?”
“我姓郁,叫郁连城。”
少年挑一挑眉,眉宇间的阴霾又多几分,连城也不看他,继续往下说道:“……有人给了我三百两银子,我埋在城东永宁寺罗汉殿外第三棵枇杷树下,原本是想,如果有机会活着出去……”
“他要杀你?”少年打断她。
连城指指喉咙:“已经吞下去了。”
心照不宣,都知道吞下去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年皱眉:“鹤顶红还是孔雀胆?或者断肠草?”
——在他看来,连城这等水平的刺客,还够不上用牵机。
连城摇头:“我也不知道。”
以她过去十余年纵横山野,胡吃海喝的经验都没有见识过的毒,也不知道反应是腹痛如绞,还是七窍流血,连城苍白着脸,含糊带了一句:“……蜇得慌……你要是能活着出去,三百两算你的,我不求别的,给立个衣冠冢就可以了……”
少年眉尖一动,忽地凑近,抓她的肩,捏开她的下巴,瞬间放大的面孔,连城“啊”地张嘴——
少年松手退开,面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是鸡舌。”
“什么?”
“鸡舌香。”少年咧嘴,像是一个笑容。——鸡舌香,又名丁香,自汉时起就是贡品,有醒酒驱疫除臭的功效,这样名贵的东西,潦倒如连城这样的江湖人,就算有听说,又哪里见过。
连城呆了半晌,终于从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中挣脱出来,她瞧着少年的眉眼,怯生生与他商量:“那、那……城东永宁寺罗汉殿外枇杷树下的东西,你能忘掉吗?”
阴冷少年难得地叹了口气,他低低地,像是自语:“三百两……还不够我一件衣裳钱呢。”
次日清晨,连城照常被押送去见世子。
世子笑吟吟问:“昨晚睡得可好?”
连城也不知道是该谢他不杀呢,还是恼恨他无聊到令人发指,眼珠一转,正要答话,就听得阿洛在门外禀报道:“那人说琴觅知音,书求慧眼,因素知殿下见识高明,所以冒昧上门求见。”
世子闻言,且放过连城:“叫他进来。”
报复的机会来了!
连城心里一声欢呼:江湖骗子她见多了,听口径就知道,这人忽悠呢,什么知音,什么慧眼,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摆明了是为一会儿狮子大开口铺路嘛,这不奇怪,渤海王权倾天下,富可敌国,世子又出名的爱好附庸风雅,如假包换的肥羊,不宰,那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也不知来访的是卖书的呢,还是卖琴的,连城盘算着,如果她推波助澜,哄得世子天价买了,就算过后他再恼怒到十分呢,橘子能吃,难道书和琴也能逼得她吃了?
料他也舍不得。
当下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世子斜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片刻,阿洛就领了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进门,身后还跟着个小童,不过十岁出头,手里抱了个包袱,甚为吃力的样子。从形状上看,像是书——看来是个卖书的。那书商瞧见渤海王世子,脚下紧走几步,竟郑重伏身去,五体投地,行大礼参拜。
世子皱眉:“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书商恭恭敬敬答道:“裴某替天下士林谢世子高义。”
“哦,”世子奇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哪里高义了。”
“熹平石经!”提起这四个字,裴书商激动得两眼直放光:“自汉末战乱以来,洛阳数度遭劫,若无世子,只怕汉儒经这最后两碑也难逃劫难。”
高明!这搭的好台子,把人捧到天上去,回头要世子不买书,可如何对得起他这个大礼,又如何对得起这句“高义”?连城心里暗自佩服,世子却怡然微笑:“举手之劳耳,当不起先生如此评价。”
你就装吧装吧装吧!光看扬起的唇角,和那对只差没飞起来的眉,就知道这货心里肯定乐翻了天,偏还假惺惺装腔作势,连城鄙视地想。
裴书商自然不容他假客气,忙道:“当得起,自然当得起,殿下都当不起,这天下就没人当得起了。”
“先生慎言,”世子收住笑,肃然道:“先生这样说,置君父于何地呢。”
这天大一个罪名扣下来,书商傻了眼,剩下的高帽子再送不出手。
好在世子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转而问:“先生说的书——”
“书、书名《华林遍略》,是陈帝命太子詹事徐勉修撰,费时八年有余,计七百卷。”说回到本行,书商的姿态终于又恢复了从容,滔滔不绝,从小童手中取过一卷,小心翼翼递给阿洛,由阿洛转呈世子。
“……徐学士唯一认可的善本。”
“绝版!”
“整个江北,就只有这一套……”
一句一句抛出来,一层一层加重的砝码,最后一招堪称杀手锏:如果渤海王世子不买,这套书将会落到谁手里去呢——左右买得起的不过那么几家——那真是个引人遐思的问题啊。
连城不觉停了进食,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往世子手里瞄,隐隐可见古朴浑厚的字迹,正琢磨这样名贵,说价值连城都不为过了,书商会开口要个让世子肉痛的价钱吧,猛地听见世子问她:“要看么?”
瞌睡碰着枕头,哪里有不要之理,连城刻意忽略周遭诧异狐疑不屑的目光,起身道:“谢殿下。”
接过书,疏疏翻上几页,不愧是大家手笔,文字清丽,内容翔实,论证严谨,饶是连城这等不读书的人,也有如沐春风之感。
恰世子问:“如何?”
一个“好”字就要脱口而出,又生生忍住,连城扬起半张脸,作惋惜状:“不要也罢。”
世子一扬眉:“不好?”
连城赶紧谦虚地道:“大师佳作,小女子才疏学浅,哪里敢说不好。”
“那是为什么?”
“只怕……”连城压低声音,“低”到确保室中每个人都听得到:“……价钱不菲。”
世子哈哈一笑,转头对书商说:“我家连城也说好呢。”
“我家连城”四个字,听得连城一哆嗦。
裴书商心里嘀咕,不知这位连城小娘子是何方神圣,到底不敢抬头去看,只憨憨笑道:“小娘子好眼光。”
“这样吧,”世子抚卷道:“你们都说好,我呢,方才也就匆匆看了一眼,不如你把书留下,借我看上几日,再谈买卖?”
书商心中暗喜:这事儿十有八九了——渤海王世子何等尊贵的身份,嫌书不好也就罢了,嫌贵?还真丢不起这份儿!他知道这位世子虽然有飞扬跋扈,买卖上信誉却还过得去,绝不至于占了他的书不还,便应道:“不知世子要借几日?”
世子想了一会儿:“三日罢。”
书商拱手道:“那就静候世子佳音。”
书商碎步退行出厅。
等人走了,世子转脸看连城,那是一个狡黠堪比狐狸的笑容:“连城你识字?”
连城心里咯噔一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这预感还没生完呢,世子已经把书推到面前:“我借书房与你,这几日不须你服侍,把书誊抄与我就好。”
连城在顷刻间领悟了阴冷少年口中“生不如死”的全部含义。如今再看世子方才递过来的书,哪里是个枕头,明明是给她上吊的绳!
还不如让她把书吃了呢。
三天。
连城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形容她这三天的经历,拉磨的驴还是跑死的马?总之世子推开门的时候,在连城眼前晃动的,早已经不是一个一个完整的字,而是大堆大堆支离破碎的笔画,如残肢断臂,在纸上群魔乱舞。
而镜中照出的,那更是个发飞如枯草,眼红如兔子,十指如蒜头的怪物,渤海王世子笑吟吟翻阅抄书,夸了一句:“字不错。”
又看一眼她肿胀的手指,满脸嫌憎:“丑死了。”
连城:……
——嫌丑你可以把书还回来啊!
渤海王世子带了原书去见书商,客客气气退给他:“多谢先生借阅,我如今……却是不需要了。”
煮熟的鸭子满血复活,欢蹦乱跳飞了,书商还一头雾水,没明白“如今”与“不需要”之间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连城默默吃着杏仁羹装哑巴,她终于认识到,与天斗与地斗都不要与没皮没脸的人斗,你以为他身份尊贵就会顾惜面子么,不,他连里子都可以不要!
因为手指受伤,动作困难,连城吃得特别慢,到终于进食完毕,如释重负,就要退下去,却又被叫住:“哪里去?”
连城瞪大眼睛:哪里去?她还能哪里去!他又耍什么花样!
世子见她这样呆呆傻傻的样子,一乐:“手肿得这么难看,还回离心院,不怕留疤?小姑娘家家的,要留了疤痕……可不要赖我!”
连城完全被他诡异的思维方式震惊了:不回离心院?那要她去哪里?他这莫不是、莫不是要……放她走?
一时间激动得心在腔子里怦怦怦直跳起来。
这样的喜上眉梢,渤海王世子莞尔,转头吩咐:“明依,带她去栖霞阁。”
什么叫乐极生悲!连城发现自己果然又被耍了,比她更吃惊的是明依:“栖霞阁?”口气里显而易见的不能置信。
“怎么,不愿意?”世子似笑非笑瞟她一眼,明依立时噤声,沉默着屈膝行礼,对连城说:“郁娘子请跟我来。”
连城恍恍惚惚跟上去,隐约听得世子吩咐另外一个侍婢的声音:“明雪,去寻我上回得的鲸膏来,送到栖霞阁去。”
连城游魂一样飘出花厅,抬头看了一会儿碧蓝的天,觉得不像是要塌下来的样子。
栖霞阁离世子起居之处不远。
矮矮粉垣,边角探出几支翠竹,郁郁,游廊曲折,廊外疏疏种些花木,高的梨树,矮的芭蕉,兰花有深碧色的叶子,打了粉红粉白的花苞儿,又有牡丹,以连城见识之浅薄,自然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阶上小小三两间屋舍,明依领连城往其中一间去,打起帘栊,迎面一张樱草色刻丝琉璃屏,寥寥几笔山水,天高日远,抬首逍遥如意百合窗,糊着雨过天晴色蝉翼纱,窗下黄梨木妆台,台上明镜如皎,镜前颀长一只青瓷美人觚,觚里一树腊梅,浅浅鹅黄。
连城只觉眼睛顾不过来,看了这个,漏了那个。
明依淡淡地道:“这里东西名贵,郁娘子还是不要乱磕乱碰的好。”
连城讪讪收回打算去摸檀丝云锦帐的手,讪讪多看一眼觚中腊梅,讪讪问:“这里……是谁的房间?”
——总不成世子是为了她专门收拾出来,看这腊梅,又不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
明依的神色仍是淡淡地:“这不是郁娘子你能问的。”
那倒是……她什么身份,她是刺客啊刺客啊刺客啊!连城识相地闭了嘴,明依又道:“郁娘子要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
连城干干应道:“下去吧。”
明依前脚才退出,明雪后脚就到,捧一只青玉八角盒,笑语盈盈:“奴婢奉命给郁娘子上药。”
棕金色油膏有淡淡涩香,明雪用玉簪挑出一点,细细匀在连城十指上,再缓缓抹开,清凉舒缓,肿痛登时就去了大半。
明雪不似明依冷淡,一面抹,一面同连城闲聊:“……娘子莫要担心,这是岭南道进贡的南海鲸膏,上用珍品,平创愈伤,接骨续弦都是极好的,莫说娘子这样的新伤,就是陈年瘢痕,也能淡化。”
连城木木地垂头看自己的手:“你家世子——”
“我家世子也就这么一盒呢。”明雪快言快语。
银铃一样的声音,明媚鲜妍的好颜色,连城转脸看向窗外,忧心忡忡地想,事情好像越来越诡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