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小镇不比夜里,荒静得慘人。虽然是清晨,市集却说得上热闹,而且越来越热闹,渐渐人头济济,各种食材,药材,果脯,布料,瓷器,廉价的银饰与胭脂,品种意料之外的丰富。
连城牵着马,脚步不知不觉停在捏面人的摊位前。
“小郎要捏一个吗?”摊主热情地招呼她:“保准像,不像不要钱!”
连城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犹豫了又犹豫,还是摇头,忽然耳边传来马蹄声,一惊,慌得脚下趔趄。
边上卖鞋的婆婆见她神色不对,笑道:“小郎君是外地人罢,莫怕,是周国的兵过来买东西。”
“周国?”连城无意识地重复。
捏面人的摊主仍存着做成生意的希冀,也搭腔道:“是啊,周国的兵,他们不敢久留,来了就走,倒也给钱,没有强抢的。”
原来是到了周国与齐国的边境。
往常总听说,周国和齐国只隔着黄河,河这边是齐,那边就是周了。两岸常年囤兵。但是这时候既无战事,又逢着黄河水枯,过河就很容易。过了河,就算是离开齐国了,离开齐国,算不算一刀两断?连城恍惚着,又听身边有人问道:“这些兵怎么今儿都穿白,跟给谁戴孝似的?”
“可不是戴孝!”又一人插嘴进来:“听说……那位驾崩了,周国举国齐哀。”措辞这样文雅,多半是个读书人。
“那位”是哪位?说得这么含糊……能称得上“驾崩”的……几个模糊的念头在连城脑袋里一过,又没了影子。
回到庙里,生起火,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又熬上药。和尚一直到傍晚才醒来,睁眼先是茫然,猛地瞧见连城还在,惊喜交加,十分诚恳道:“多谢。”
这回却忘了加施主两个字。
连城自然不提,扶他喝了药,一一指给他看道:“这是柴,药在这里,另外是干粮和水。”
“你要走?”和尚吃了一惊。
连城疏疏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更何况我与大师素昧平生。”
“小、小僧不敢称大师。”和尚一阵胸闷,昨儿还“小和尚”,一觉醒来,就老母鸡变鸭了:“施主要往哪里去?”
连城拨一拨火,没有说话。到哪里去,天知道,她自己还没想好呢。先过河再说吧。
和尚大约也察觉自己问得冒失,忙忙补救道:“小僧听说周国贫瘠——”
那倒是真的,当初灾年逃难,选齐不选周,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且她在周国还很有几个仇家,譬如李达之流。虽然他们未必记得她。这和尚倒是生了一双利眼,不知怎的就看穿她贪图享乐。
“那就去江南吧。”连城无所谓地说。
——西行不成,南走也一样。江南有小曲儿可听,想必日子也不错,虽然当初师父曾叮嘱她,说南晋四十年未动干戈,人心轻浮,一旦有战,多半会死得很难看,但是眼下不是还没开打嘛。
照常理,周国和齐国这一对生死冤家总要等分出胜负,才会挥戈南下吧。
和尚闻言,微笑道:“施主如果不急,不妨多等几日——小僧也要往江南去。”
这话是没错——她没处可去,当然不急,真急早走了,哪里还会在这里穷蘑菇——但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这个死和尚挖了坑在等着她跳?连城哪里肯入彀,只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相干。”
“可是施主救命之恩……”和尚结结巴巴重复:“可是施主救命之恩,小、小僧实在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么?”连城似笑非笑。
和尚:……
空气诡异地凝固了,连城仿佛能看见一万头草泥马的咆哮在和尚心中荡漾。
良久,和尚才又重新鼓起勇气问:“施、施主懂医么?”
——这时候才想起这个问题,死和尚反应也太慢了吧。
话说回来,她还真不懂,她要懂,当初在草原上就不会慌得六神无主。当然那也许是因为……连城制止自己往下想。生硬地转到“师父当初以死相逼逼我背下的方子,没想到还真管用呵呵”上去。
再看一眼和尚无比纠结的脸,扬眉问:“怎么,怕吃了我的药毒死了?”
和尚却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连城:……
“有这功夫,还不如担心我把你卖了呢。”连城凉凉地说。
和尚无比认真地地又点了点头。
连城……连城算是彻底服了这个死和尚,但她终究不傻,立时就反应过来:“你是想用激将法留住我?”
和尚无奈地再点了点头:“请施主多留两日。”
“如果我不留呢?”
“阿弥陀佛,”和尚无比虔诚地喧了一声佛号:“那小僧只有以身相许了。”
连城:……
看在死和尚不惜破戒打诳语也要留住她的份上,连城在破庙里多呆了两天。
又下起了雨,没完没了的样子,从庙里往外看,像是门上挂了张水帘。苍灰的天色,风无孔不入。从最东端走到最西端,是二十步,从最南端到最北端,是二十五步。无聊得令人发指。
和尚看出她坐立不安,问:“施主会下棋么?”
就仿佛有人在耳边轻笑:“琴棋书画诗酒花,你总该有一样会吧。”漫不经心拂开,如拂开河岸上柔软的柳枝,漫不经心说:“不会,一样都不会。”
和尚叹了口气。还是从褡裢里摸出一副棋来,黑白棋道纵横,落子叮咚,如琴。竟是左手对右手,你来我往,黑白分明。连城经过时随意瞟一眼,发现战况异乎寻常的激烈。这死和尚还真是个妙人。
这个妙人不但一心两用下棋,尤有余力同连城话家常:“施主欲致江南,可有什么事?”
“若是无事,倒可来大明寺走走。”
“我听说杭州有一泉名为虎跑,此泉烹茶,味道甚佳。”
“再过得几个月,杏子该青了。”
“施主明明会棋,又为什么推托不会,莫非是嫌小僧棋艺太差?”
连城生平没有见过如此饶舌之人,忍无可忍,脱口道:“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话太多了?”
“唔,没有。”和尚笑得如春风一样温柔:“——施主贵姓?”
连城:……
“小僧给施主诵一段经文,可好?”
连城:你干脆给我超度好了!!!
到三天过完,无论和尚怎么殷勤挽留,连城都坚决地打包开溜了,至于玉珏什么的,早被她忘得很干净了。
但是从那天起,连城总时不时觉得有人在耳边念经,嗡嗡嗡,嗡嗡嗡,比苍蝇还烦人,偶尔还敲一下木鱼,像敲在她的天灵盖上。所以说好人做不得,偶尔一回都做不得,连城自叹命苦,很懊悔没有做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一路往南,天与地的色泽渐渐鲜明,那仿佛不是肉眼能够看到的变化,而是粉红黛绿的印子,融在空气里,在呼吸之间,在行人的眼眸里,路边摊子上,整竹抠的香盒儿,到这时节,还清脆如新。
稍大的城镇,就有庙舍林立,供奉的神佛百态千姿,或悲天悯人,或拈花微笑,或金刚怒目,前来朝拜的信徒川流不息。连城牵马走过的时候,有阿婆热情地招呼:“舍粥了舍粥了,小郎不来一碗么?”
“粥?”连城风尘仆仆地看着她。
“腊八粥啊。”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杭州大明寺的腊八粥可是江南一绝,每年都有很多人特意从外地来,就为这一口粥呢,你瞧——小郎真不来一碗么?”
竟然是腊八了,连城怔怔地想,时光的影子怎样匆匆地从手底飞过去?过完腊八,再往后,会一天比一天冷,却一天比一天热闹,到处欢声笑语,烟花爆竹,然后除夕,恁谁说,斯人独憔悴?
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想起有人曾吹嘘他家的烟花,开起来比天上的星子还璀璨,想起某个深如梦魇的夜里,他说想有人陪他,听风雨的声音。而如今,风吹了这么多天,雨也下了这么多天,他大约已经找到另外一个人,和他坐在温暖如春的亭子里,听,风声如歌,雨声如琴。
他大约已经忘了她。
他一定会忘记她的。
连城微微仰起面孔,深吸一口气。
她的驻足不前,让路人十分费解,有人只偷偷打量,也有热心相询:“小郎可是身体有不适?”或者“小郎可是丢了财物,可需要帮忙报官?”更有甚者,把声音压得低低地,神神秘秘地问:“小郎莫非是在观天象?”
连城:……观你妹的天象!
连城悲愤交加,暴走找了家客栈住下,过了老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对,疏疏一查,备用应急玉坠少了一双——要不怎么说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连城倒并不十分心疼这些无用的身外之物——反正是不义之财么,还不敢拿出去——只是憋屈,憋屈得蒙头就睡。
许久不曾做梦,忽然又做起梦来,梦里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沉睡的小镇上,在积满尘埃的旧屋里,两个人守着灶台,肉香还没有飘出来。
是谁在说:“……要是没有当初天下大乱,或者天下大乱了,我阿爷没有从军,就算从军,没有出人头地,那我就该在这里长大,五岁,十岁,十五岁成人,做个一穷二白的军汉,或者猎户。”
那是谁在应:“那如果你哪天去偷鸡,我就给你把风。”
那是谁转头来看她的眼睛,和月华一样明亮的容颜:“你不嫌我?”
那又是谁的叹息,和梦魂一样凄然:“我只怕找不到你。”
那些清醒时候从来不敢细想的事,那些清醒时候从来不敢细想的戏言与誓言,忽然就像是水开了闸,哗哗地都涌了出来,她拼命地想要堵住它,堵住它,却怎么也堵不住,水漫过她的足尖,水漫过她的腿,水漫过她的膝,水漫过她的胸口,然后是脖子,口鼻,眼睛,她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呼吸不过来——
是真的呼吸不过来!
本能地回手,摸到枕下匕首,一挥,手被攥住。
连城蓦地睁开眼睛,月光下一截枯骨,正死死卡住她的喉咙——
不,不是枯骨,是一只手,色白如骨,形瘦如骨,连城的目光慢慢上移,月光的影子里,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这样多的怨恨,这样深的恶毒,这样冷的杀意,就仿佛是冰河决堤,有寒意侵肤——她要杀她,不,更确切地说,是她想杀她,她绝对是想杀她的,但是这双手,却只在一个让她呼吸艰难的位置,停了下来。
连城与她对视良久,张嘴,一个无声的口型: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