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倾世迷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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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破庙(1)

连城没有顺手牵马,因为马的目标太大,但是那不妨碍她在离开和亲使团的势力范围之后立刻买马,换上男装,狂奔而去。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管一日一日打马狂奔,渴了喝水,饿了啃干粮,到精神和体力都再不能支撑的时候倒头就睡,有时在客栈里,有时在荒庙,更多时候,是路边民居的屋檐下,有时风雨飘摇。

如是,方可不想,如是,方可不痛,如是,方可连梦也无。

连城也不记得自己这样过了多少天,漫长得就仿佛一生一世。风一天比一天冷,忽然又下了雨,虽然天光还早,连城也不敢胡乱再跑,就近找了个庙,裹紧衣裳,蜷成一只虾米在角落里窝着。

——她只想把时间熬过去,在哪里,以怎样的姿态,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半夜里冻醒,映入眼帘,是熊熊的火光。连城一怔,第一反应是:她被抓了?随即就意识到不合理,如果真是有人追上来,不会容她睡到这个时候。眼珠这才又活过来,一转,就看到火堆边上的人。

月白僧衣,光头,念珠……是个和尚。——难道是这间寺庙的主人?不对,这庙里破败得连个泥菩萨都没有,怎么会有主人。多半和她一样,是进来遮风躲雨的,只是凑巧,职业为僧。

连城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烤个火,那人已经觉察到她的动静,回头来和气地笑了一笑。

唔,被发现了。

既然被发现了,索性脸皮再厚一点。连城闷声不响移了过去,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脚经火一烤,酥酥麻麻地痒。这时候才有闲心抬头来打量。是个年轻的和尚,眉目出奇的秀致和温柔。

脸色却不算好,诡异的陈灰。

柴火毕剥毕剥地响,连城从包袱里翻出干粮来,掰下一块,递了过去。

和尚微微一怔,却摇头,双手合十唱了个喏:“施主好意,小僧心领了。”他的声音略略低沉,却意外地好听,就仿佛是银质,有华丽如月光的颜色。连城忍不住想,如果这和尚念经,想必动人得很。

连城细细碎碎咬着干粮,吃了足足有一盏茶功夫才吃尽,双手笼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忽听和尚又道:“施主——”

“嗯?”连城看见和尚面上犹豫和为难的颜色:“小和尚有事?”

明明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却叫他“小和尚”,和尚很有些啼笑皆非,却老老实实答道:“是。”

连城扬眉:“什么事?”

“小僧不慎受了点伤,眼下要、要……”不知道是火光作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和尚的脸有点红:“施主莫怕,小僧并非恶人。”

连城心道你盯着我的手看了这么久,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我是个江湖人,江湖人惯过的刀口舔血的生活,还提什么怕不怕。但是和尚这样客气,硬生生捱到她吃完东西才开口,又问得这样温柔,连城也不好冷语相对,就“嗯”了一声表示“我不介意,你随意”。

纵是如此,和尚还是又踌躇了一会儿,方才抽出刀来,在火上烤了片刻,微微侧身半解开僧衣,瞧也不瞧,探手就是一剜!血流如注!深黑色一团血肉丢进火里,滋地冒出一股黑烟来。

连城眼睛都直了:“小和尚你这是——”

“中了……毒。”音色的华丽动人,终究掩不住微微的颤意。和尚的额角滚滚淌下汗来。

还以为这世上有人热衷于扮演东山谢安谈笑定胡尘已经够傻,不料还有更傻的想冒充关二爷刮骨疗毒!连城默默吐槽,冷声道:“都中毒这么久了,这法子管什么用!”

和尚歇了口气,头也不抬又下一刀:“生死有命。”

这强悍堪比小强的神经,就是连城,也不能不写个“服”字。

连城多看了和尚几眼,又看了一会儿火堆,豁地起身,大步往外走,和尚张张嘴,到底没吱声——也吱不出声了。

出庙门就开始后悔,夜这么黑,天这么冷,风如刀雨如箭,纷纷地往脸上手上招呼,连城狠狠打了几个寒战,搓搓手,揉揉脸,再一跺脚,才上了马。

荒郊野地里自然没有药店,找药店要到城镇去,但是连城这一路走得稀里糊涂,又如何知道哪里有城,哪里有镇,只能信马由缰胡跑一气,也是和尚命不该绝,虽然很走了些弯路,竟然也让她走到了。

只是这时候二更已过,到处黑灯瞎火,又哪里还有药店开门。

连城是横了心,牵着马一家一家拍门去问。

好在这偏远小镇,民风朴实,连城年纪又小,眉目又生得好,裹在并不十分厚实的衣裳瑟瑟发抖,实在是个我见犹怜的“小郎君”,虽然半夜里扰人讨嫌了点,人命关天,也算是情有可原,所以倒也愿意指路。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摸到药店。

“马勃两钱,青果一钱,锦灯笼三钱,连翘五钱,白草两钱,木芙蓉一钱,穿心莲……”连城一口气念出十七八道药,分装五份,拢起来扎扎实实一大包。药店老板算盘一响:“七两二钱银。”

“这么多!”连城一怔。

她虽然在被封公主的时候得了许多赏赐,手里却一直没摸过什么银钱,用牧音的话说就是“哪家贵人自己带钱的”,结果到出走,就只有随身佩件。她估摸着塞外佩件的式样迥异中原,要直接脱手,只怕会被人看出来,所以一开始就单选金的银的,半夜里摸进铁匠铺,一气儿都融了饼。

那些金簪银钗固然精美绝伦,分量却都不算重——谁家贵人会在头上手上挂一秤砣的金子银子啊,虽然连城心里是很想的——这一路醒来,虽然花费不多,却也所剩无几,竟凑不上七两二钱的数。

要不怎么说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连城这厢为难,药店老板哪里看不出,经他手,无非生老病死,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就算有心,也顾不来这么多,最多退得半步:“小郎君要是一时银钱不凑手,这药老朽给你留着,凑足了再来取,可好?”

连城心道等我凑足了钱,和尚早坟上长草了——如果他有坟的话。踌躇再三,到底摸了枚玉珏出来。虽然油灯不甚明亮,药店老板却看得分明,这枚玉珏玉质温润,玉色纯净,叩之有清音,实在不是凡品,心里就对连城的来路起了疑,连连摆手道:“这、这太贵重了,老朽收不起。”

“救人要紧!”连城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强求,只道:“老丈放心,我不是歹人,这枚玉珏,也绝非偷盗赃物,我且押在这里,如果三日之内,我能筹到银钱,就来赎它,如果实在筹不到——”

连城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十分肉痛的表情:“我听说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我既留不住它,那是修为不到,还请老丈成全。”

药店老板见她说得诚恳,又确实不像是盗贼,思索再三,也就应了,连城得寸进尺,又问他要了瓦罐和碗。

出店门,雨下得越发大,一串儿一串儿串下来,光看着都冷冰冰牙疼。马不安地遛着蹄子。连城拍拍它的头,抬眼看看依旧浓黑化不开的天色,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何苦来,明明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心人。

也许是被和尚的狠决惊到,也有可能是无事生非,自己找罪受——谁知道呢。

叹完气,还是上了马,一路迎着风雨狂奔回庙,火尚未熄,人已经倒在地上,连城心里咯噔一响:完了白费劲了。

包袱沉沉掉了下去,“啪”地脆响,碎了一只碗。

倒在地上的人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原本十分明亮的眼睛里这时候只剩下微弱的光,微弱就仿佛随时会灭去。但是他笑了,笑得这样艰难,却出奇地温柔:“……施主。”

微若蚊呐。

连城冲了上去:“你听着你的毒我能解我已经买了药回来我这就给你煎药但是你不能睡你睡着了我就不管了。”

和尚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说:“好。”

这样漫长的一个夜晚,连城也不知道和尚是怎么撑下来的。只记得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声音简直如轰鸣,就仿佛是深山里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连城总恍惚觉得这破庙会在什么时候被冲垮,横梁压下来,他们会被活埋在这里,等漫长的冬天过去,杂草丛生……再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没有叹息,没有哀悼,所谓生得无聊,死得无声么。

但是并没有,连火,都自始至终没有熄过。

渐渐能听到瓦罐里水沸腾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然后水渐渐浅了下去,浓缩成小小一碗,药汁浓且稠,一定苦得让人想哭。但也许是欲哭无泪。那是谁呢。连城冷冷地想,恍惚那是与自己无关的另外一个人。和尚睁着眼睛看她,眼神温润,温润如月。

连城说:“你命真大。”

“我跑了好久才找到药店。”

“……药店老板说,把药给我留着,让我去凑钱。”连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唠叨这些事,她并不是在表功,只是告诉他,把他这条命从阎王爷手里抢过来有多不容易,如果他这时候眼睛一闭,腿一蹬,那还不如一开始让她掐死:“我上哪里凑钱去,总不能拿个破碗上街头乞讨,这半夜三更刮风下雨的……”

“我费了这么大劲,小和尚你要是敢死,我就把这罐子药泼你脸上,看你家佛祖还收你不收!”

和尚浓密的睫闪了闪,像是想念一声佛号,对抗这位女施主恶毒的诅咒,奈何气力不济,只能眼睁睁瞧着。

到药终于熬好,连城扶起和尚,灌下药汁,天已经快亮了。雨下了足足一夜。

和尚喝完药就睡死过去,连城也想睡,但是折腾了大半夜,反倒睡意全无,瞪着眼睛看渐渐亮起的天色,想,接下来往哪里去呢。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火堆却烧得尽了。连城看一眼和尚平静无波澜的容色,雨下成这个样子,指望捡些枯枝败叶回来烤火,显然已经不可能,倒是去镇上买比较实际。

索性又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