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了老大一个圈,不如当初果断离开。如果当初离开,大约眼下已经是天高任鸟,海阔凭鱼,偶尔想起,也许会觉得在晋阳的奇遇是一场美梦,遗憾的是再长的梦都会醒,而最遗憾莫过于永宁寺没有到手的三百两……奈何她也没有这个运气。
连城果断掐灭那些蹭蹭蹭乱冒的小念头,瞟一眼侍立左右的侍女,不甩掉莫度可汗的这两个眼线,离开就只是一句空话。
最好的时机自然是在进城之前,渤海王多半会亲自来迎,这时候所有人的警戒心会降到最低,而对渤海王来说,斛律王子的孪生姐姐牧音公主才是重中之重,她这个临时加持的义成公主,不过是个附带。
见过她的人不多,她的身份又经不起深究,她失踪,柔然大可以来一出李代桃僵,太原侯多半不会有意见。
至于世子。连城小心翼翼绕开这个名字,如绕开命中注定的陷阱。
次日晨起,连城吃得格外多,虽然尝不出什么滋味,却是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咽下去。她需要体力,她知道。
一旁阿元冷笑:“想是怕进了晋阳没吃的。”
连城素来装聋作哑惯了,这时候却抬头看了她一眼。
阿元心里发慌。她敢说三道四,无非仗着牧音宠爱,而连城又神思倦怠,不与她计较,真要发作起来,她是公主,她是奴婢,可讨不了好去。却不见连城发怒,只淡淡地道:“你不怕,是因为你没见识过王爷虎威。”
言下之意,你现在放狠话算不得什么,一会儿在渤海王面前还吃得下饭,才算你有种!
牧音闻言,不由多看了连城几眼。她自遇见连城以来,还真从未见过她怕过谁,无论是他们兄妹,还是她的父亲。可见位高权重,或者久经沙场的煞气,她是不怕的。莫非渤海王貌如夜叉?
心里一沉,脱口问:“渤海王长得很威严么?”
连城答非所问:“阿姐身份贵重,自然不必怕——我吃好了,我们上车吧。”
牧音细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嗤笑自己想多了。渤海王世子和太原侯都是好相貌,渤海王能丑到哪里去。连城出自世子府,想必是以前见渤海王的时候,因为身份卑微被渤海王训斥过或者敲打过,所以心存畏惧,再加之如今身份变幻,由卑至尊,难免患得患失。
也就一笑了之。
——她这样想的时候,却又忘了,自古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连城这种天生天养的江湖人,从来不曾以尊卑为意。
车马前行,又得半日,就有人来报,说渤海王亲迎出城五十里,朝这边来了。牧音不敢拿大,吩咐停车。
转头同连城说:“跟我去见渤海王”
连城垂眸道:“都、都听阿姐的。”
双双重整了妆容,戴上帷帽,牧音先行一步下车,然后是连城,连城脸色苍白,连扶着侍婢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牧音看得直皱眉:“连城!”
连城这时候正一步跨下车,被她一嗓子惊到,脚下一软,身子就往一边歪去——“哎哟!”
“又怎么了!”
连城几乎是带着哭腔回答:“我脚葳了。”
牧音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几千句几万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面上却只露出焦急和担忧的神色:“那可如何是好?本来你就是……如今又是渤海王亲自来迎,如果你不下车去见,只怕……”
连城咬住下唇,一脸视死如归:“我……我去!”
转头吩咐对身边侍婢:“扶着我!”
咬牙要站起,颤巍巍才站到一半,又“啊”地一下全软了下去,亏得侍婢一把抱住,才免了伤上加伤。
牧音急得直跺脚:“看来是不成了。”好端端的,也算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真汉子,一听说去见渤海王,竟吓成这个样子,牧音是又好气又好笑:“罢了,我跟渤海王请罪罢。”
“不行!”连城大叫一声,声如裂帛。
牧音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要怎样!”
连城愁眉苦脸,左顾右盼,犹犹豫豫地把周遭侍婢都扫过一遍,牧音催道:“你到底要怎样,时间不多了。”
连城又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阿元身上,直勾勾看得阿元都不自在起来,期期艾艾道:“义城公、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连城又摇头,十二分害怕的样子。
牧音却猜出她的心思,将阿元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连城不是货真价实的公主,自然远不如牧音瞩目,又有帷帽遮住面孔,只要身形相仿,不多话,不多事,放机灵一点,十有八九,能够蒙混过关。
但是要不要这么做呢,不是没有风险,好处也显而易见,有,不多,牧音脑子转得飞快,连城不说话,只一脸的恐惧彷徨,眼睛里依稀泪光。不知怎地想起当初柔然内乱,连城担忧斛律王子处境,对她冷嘲热讽时候的形容,竟生出三分怜惜来,环视左右,道:“我们回车上说。”
连城于是哼哧哼哧又爬回到车上。
莫度可汗派来的两个侍婢阿遐与阿迩寸步不离守在门口。
牧音遣退侍婢,只留了阿元在侧,她发了话,连城“无可奈何”,只能“勉为其难”与阿元换过衣裳。阿元重梳了发型,戴上簪钗环佩,十分忐忑又十分欢喜地放下帷幕,被一众侍婢拥着,跟随牧音下车,起初脚步还有些滞涩,后来越来越流畅,就好像她根本就是真的公主一样。
人去车空,连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车座上——要骗过牧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阿遐,帮我把杏仁拿过来好么?”
杏仁碟就在牧音座旁,不远,但是连城“行动不便”,偏偏就够不着。不过举手之劳。阿遐果然没有推辞,取了杏仁碟,送到连城手边,连城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啊”地一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阿遐不得不问:“公主怎么了?”
连城手舞足蹈,连着“啊啊啊”了好几声,像是甚为着急,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莫非杏仁里有古怪?阿遐心中疑惑,不知不觉就靠近了些,更近一些,有人出手如电,阿遐只觉双颊一麻,不由自主张了嘴,然后咕咚一下,也不知道吞了个什么东西下去,隐约像是有腥气。
连城这一下出手突然,角度又选得极好,即便几步开外的阿迩也没有察觉有异,只听连城“啊”了半天,终于把话说出口:“……好苦,不信你尝尝。”
阿遐定睛看时,连城手里果然捏了一颗杏仁,举到自己眼前。
阿遐是有苦说不出来。
莫度可汗把任务交给她们的时候说过,这位义城公主身上有些功夫,不高明,有点小聪明,但是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而根据她和阿迩这些天的观察,这位义城公主让吃就吃,让睡就睡,乖巧得很。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谁想,一时大意,竟然着了道。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人,知道连城让她吞了东西,必然还有下文,便大大方方接了杏仁,屈膝行礼道:“谢公主赏。”
连城口中说:“不谢不谢。”手里毫不客气塞过去一枚乌溜溜的大丸子,往阿迩的方向指了指。
阿遐犹豫了片刻,决定屈服——她听说蜀中有个可怕的门派,会制作各种可怕的毒药,据说比草原上最可怕的刑罚还要可怕一千倍。有无数的人,宁肯把灵魂卖给魔鬼,也不愿意中他们的毒,而义城公主,正是蜀中人。
主意一定,阿遐的处理比连城更干脆利落,她走到阿迩面前,只一拍,一送,药丸就进了阿迩的腹中。
跪在面前两张惊惶的面孔,连城格外镇定和从容:“阿遐你扮成我坐在这车里,只要我不死,三天之后,会有人送解药上门。”
“可汗会杀了我的。”阿遐低低地说,一头一脸的汗。
“不,不会的。”连城肯定地说:“你们是本公主的侍婢,莫度可汗不会轻易动,因为他也不会想让人知道本公主……跑了。”
特别是,在她连解决问题的方案都给他们指明了的时候——阿元一定会很满意她的安排,连城毫无愧疚地想。
“如果我被抓回来,我无非是乖乖认命去和亲,而你们……”那是阿遐和阿迩第一次看到连城笑,天真如小兽,不经意亮出的獠牙,森森:“无论是对莫度可汗还是牧音公主,我的分量,大约都比你们要重一点,也许重得不多,但是足够你们落到我手里,至于到时候我会做什么,那我可不敢保证了。”
连城换上阿迩的衣裳,掀起帘子往外看。
冬日的下午,天蓝得很稀薄,日光淡漠如轻烟,整个天与地之间,游动着苍白的气韵。
连城的目光越过重重兵甲,隐约可以看见渤海王,他身边站了个大红衣裳的女子,也许是王妃。连城模模糊糊地想,这一对患难夫妻,贫贱相守,富贵不移,能到这一步,也算是不容易。
目光稍稍回收,就看到牧音公主和莫度可汗的背影,还有阿元,阿元在牧音身侧。
双方大约是在寒暄,一些礼节上的客套话,毫无疑义,但是必不可少。
连城摸着自己的心口,同自己说别急。时机是等出来的,实在等不出来再行险不迟——可是她知道自己在着急,不是急于离开,而是她快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连城默默垂下眼帘,指甲掐进掌心里,一点一点渗出来的殷红,要这痛,才能制止她抬头,要这痛,才能制止她寻找。
可是即便是痛,也抵消不了——
猛听得一声箭啸,连城精神一振,循声看去,羽箭冲天而起,一只大雁应声而落。九万里晴空的寥落,只剩下孤雁哀鸣,一声一声。然后是渤海王的笑语:“公主的箭法,可精妙得很哪。”
是牧音放的箭么,连城心里警铃大作,好端端的,放什么箭。
又听得一声笑,却不是牧音。连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那仿佛是一朵玫瑰的盛放,妖娆到了极致,艳丽到了极致,热烈,也到了极致,那简直就像是燃烧,要一刻,就燃尽一生的容光。
世子竟然有这样一个娘?
连城这片刻的怔忪,苍穹下箭影又现,就仿佛是闪电劈开日光,夺目非常。
机不可失,连城三步两步跨下马车。马车里没有贵人,守护的侍卫原本就不多,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王妃与公主的箭术大比拼上,竟让她畅通无阻,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在她的身后,欢呼雷动:“雄鹰、雄鹰……夫人射下了一只雄鹰!”
没有人注意到世子转头时一瞬间褪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