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虽然抓心挠肺地想知道自己有什么会求到牧音头上去,却也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晋阳还远,她有足够的时间弄清楚。
所有,在柔然经历的,接风宴上的挑衅,真假国师,动乱,救人与被救,一直到到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击,这时候一点点想起,其间惊险与蹊跷。斛律王子说,如果在中原过得不顺意,就回草原去……他为什么会觉得她会在中原过得不顺意?而牧音的话更为直接,公主不好当,她以后求她的时候多了去了。当公主与求人,这其间有什么必然关系?又到底什么事,会让她折腰相求?
莫非是……太原侯?
连城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个最大的把柄。寻思起,她与太原侯始终只有口头约定,并无白纸黑字,他们能找到什么证据呢?如果他们确实有证据,那她该如何把这个证据找出来销毁?
总不能坐以待毙。
连城揣着心事,靠着车壁往外看,视野中渐渐繁杂的屋舍,店铺,庙宇,河流。横平竖直的街道,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有埋头赶路,也有沿途叫卖,年轻的卖鱼郎提着鱼篓边走边吆喝。
一个老者叫住他:“兀那小郎,来一尾鱼!”
卖鱼郎蹲下身,开鱼篓让老人挑鱼,那老人提起这条,琢磨着又翻出那条,一个不留神,一尾鱼蹭地跳了出来,卖鱼郎急着去捉,不小心带翻鱼篓,这下可好,满篓活鱼开始了集体大逃亡。
活蹦乱跳的鱼在人群里挣扎得水花四溅,人群被搅乱,东走西顾,顾此失彼,围观的小娃儿乐得呵呵直笑,连城看在眼里,心想如果世子在,多半也会拍手叫好。
忽然生出个主意。
自被普及“钱可通神”这个常识之后,连城和世子的联络倒是方便了许多,世子收到到连城的消息,虽然意外,也没有多问,那原本就是他常玩的把戏,估摸着连城是被欺负了,要欺负回去。
自然一一办妥。
这晚柔然人的送嫁车队就遭了殃,半夜里冒出许多活物,比如本该冬眠的蛇和青蛙,吃饱了撑着的猫和老鼠,受惊的兔子,蝎子和蜈蚣沉默着满世界乱爬。满世界惊叫,被激怒的马,翻乱的库藏,连文书都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混乱里跳来跳去的人,谁都没有留意到,有人冷眼旁观。
没找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东西。
连城郁闷又纳闷,到底不甘心,等所有人都歇下了,偷偷潜进莫度可汗的营帐——他是牧音的叔父,奉命送亲。所有人都折腾得累了,满帐鼾声,而放置贵重物品的位置,早让连城看得真真的。
琳琅满目的珍宝,然后是各种文书,清单,印玺,连城再看了一遍,目光在文书上,停了一停。借着夜明珠柔和的光影,一目十行往下看,和亲文书,前面是牧音的名字,后面跟着义成公主郁连城,全无可疑。
大约真是自己多心了,连城羞愧地想。
顺手展开最后一卷,白纸墨字一行一行,忽然睁大了眼睛,所有的表情一时都僵硬,连城甚至觉得,连心跳,也在这时候停止了。
“谁?”光影乍亮。
连城钝钝地抬起头来,看见莫度可汗微笑的脸:“本汗也正觉得奇怪,大冬天的,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想是有贵人驾临……却原来是公主殿下。”
连城不作声。
莫度可汗又道:“公主殿下想要什么,和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连城还是不作声,只呆呆看着他,眉梢眼底一片茫然,竟是个吓傻了的形容。莫度可汗皱了皱眉。
他是知道连城做过些什么的,并不信她会被自己吓住,只以为是装傻,很有些不耐烦,也懒得绕圈子,径直说道:“我老了,斛律和牧音要做什么我不管,你打算怎么着,我也管不到,我只想顺顺利利完成这趟任务,顺顺利利回草原去。所以,只要你乖乖去晋阳和亲,不惹事,我不为难你。”
连城起初仍是很茫然的神色,像是全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到听得“和亲”两个字,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闪电出手,拽住莫度可汗问:“和亲……到底是和谁成亲?”
莫度可汗咧嘴一笑,一挥手:“来人,送义成公主回营!”
有人应声而至,一左一右架起连城往外拖,连城奋力要挣脱他们的辖制,但是她就像是在一场噩梦里,手和脚都是软的。
她定然是在梦里,梦里所有人都沉睡,只有她睁着眼睛,听帐里帐外的呼吸,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浓墨一样的天色一层一层褪下去,一层一层浮起鱼白的云,一层一层,她看到明蓝的天色——天亮了。
连城于是知道这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真的,真真的,和亲文书上写着郁连城和陆子进的名字,太原侯陆子进。
她应该当机立断毁掉那卷文书,碎尸万段再挫骨扬灰,但是……但是……但是……连城几乎要捂住耳朵大喊我不要听这个“但是”,但是一点用都没有,它不依不挠地跳出来,是的但是毁掉也没有用,所有的盟约文书都一式两份,除了莫度可汗手里这份,世子手上应该有另外一份。
是的世子是知道的,是首肯的,是愿意的,在国书的最后,想必还有他亲手签下的名字,陆子惠。
“我叫陆子惠,”他笑着说,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读过诗经么?”
“我是江湖人,”她还记得自己当初横刀立马杀气腾腾的回复:“殿下知道什么是江湖人么?”
但她其实是读过诗经的,她知道诗经上的这句话,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如果你喜欢我,就提起衣裳过河来看我。她那时候忘了问,如果河水太深,太宽,太远,她过不去怎么办?他会驾着轻舟过来接她么?
她一度以为他是会的,他对她那么好,好到所有从前,到如今都不忍细想。
他落笔的时候,笔尖有没有发颤,她不知道。有些事她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比如世子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太原侯的人,比如是谁提出将她许给太原侯,再比如这一路的生死相依,他究竟给了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也许是真过的。
应该是有过的,否则亡命途中,他不会推她:“……走吧。”否则紧要关头,他不会替她应誓:“死于至亲至爱之手。”如果不回晋阳,如果不回到渤海王世子这个身份,如果她不是行刺的刺客,或许他与她之间,还可以真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让她误以为会是一生。
到如今想起,才惊觉一生真是太漫长。
如果可以,她愿早一步结束,如果死在一起逃亡的路上,或者在木未城,乱起的深夜,又或者就在此之前,他们在怀朔镇的夜晚,如果有天外飞来的冷箭射死了她,如果……她就可以不必知道这个事实。
那未尝不是一种运气。
奈何她没有这个运气。
但其实这样一个结果,倒并不是太意外,太原侯当初做得下初一,就不能怪世子如今做十五,把太原侯当初砸过来的石头再砸回去,所谓自食其果。
作为那块石头,她想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是哪一步错了,到如今,步步都错?
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深夜里发生过什么,所有秘密都为长夜所吞噬,清晨的光亮起,一切都从如前按部就班,连城机械地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着衣,梳发,上妆,镜子里苍白的面孔,点了胭脂也还是苍白,苍白得全无血色,连牧音都忍不住问:“连城,你身体有不适么?”
“没有,”连城木然看一眼新来的两个侍女,是莫度可汗所遣,看得出武功的底子:“劳阿姐关心。”
牧音微笑:“舟车劳顿,难免水土不服——我倒忘了,连城你本来就是中原人。”
连城低眉:“是。”
再不多说一个字。是的她是中原人,是的她不是真的公主,而他注定会娶一个公主,就和斛律王子一样。斛律王子对那个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巫女何尝没有怜惜,何尝不曾动心,但是在最后的最后,当她按下手弩,他和她挨得那么近,弩箭能够不偏不倚,全部打在她身上,他功不可没。
所以……她最后,是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看到他。
而连城的救命之恩,斛律王子也未必没有感激,所以给她公主的名分,但是那不妨碍他利用她。是把她嫁给渤海王世子所得的好处多,还是太原侯能带来的利益更大,想必是仔细斟酌过。
回头如果她问罪上门,大可以推脱,说并不知齐国使者就是渤海王世子,太原侯也是少年英雄,有什么不好?
如果她嫁给太原侯,仰仗柔然处何止一二,就算明知他们诓她,骗她,欺她,木已成舟,她又能怎样?
好在这时候能够想明白,也不算太迟,连城叹了口气,她以为的那个,温柔多情的斛律王子,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就如同……连城如同被火烧了一下,迅速收回她的联想。
是的不能想,不能去想那个名字,不能去想他的眉目,不能去想,所有他说过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针。连城抱膝,把头埋在手肘里,漫长的白天与同样漫长的黑夜,车轮辘辘地,像辗在谁心上。
不想,不听,不看。闷坐在车里,闷睡在帐里,闷闷将自己困成一只茧。
不知是几时,听到牧音吩咐阿元:“去问问,还有多少天到晋阳?”
须臾,阿元回来复命:“回公主的话,还有一天半。”脆生生三个字,连城忽然意识到,晋阳,就在面前了。
进了晋阳城,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难道她真要乖乖嫁给太原侯?连城脑海里浮现太原侯的面孔,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纷纷扬扬的雪。他没什么不好,如果没有遇见……只要一想到日后还会和……有牵扯,还会见到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她都要咬紧牙关才熬得过去。
那就走吧。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走吧,走得远远的,齐国也好,柔然也罢,什么世子,侯爷,王子,公子,不过是大梦一场,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个江湖人,简简单单,恩怨分明。
到底是……不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