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再漫长,也总比来时路短。书上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这一来一往之间的悲喜,连城很能够明白牧音公主这时候的心情。车走出去老远,回头还能看到斛律王子的身影,在苍穹下,天蓝得出奇的明净,而风凛冽如刀。连城想,斛律王子好像有些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一个时代的终结,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她摸了摸身边描金漆盒,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个温柔多情的斛律王子,是和她一起葬在这里了吧。
斛律王子说,她要葬在蜀中无非是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即便是来生来世,也再不必相遇。
这样决绝和刚烈的女子。
斛律王子却在漆盒上,亲手绘了无数的忍冬花纹,无数纠缠,盛放,凋零的姿态。忍冬花在中原也叫金银花,随处可见,随春而发,丝丝缕缕,藤蔓枝连。她想要逃得远远的,他徒劳无功,想留下最后的牵绊。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忽眼前一花,有人伸手抢漆盒,连城下意识躲开,抬头看见是牧音公主的贴身侍女阿元,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元是个咬牙切齿的形容:“不能留着这劳什子!”
连城视线微斜,牧音公主面无表情。自柔然动乱开始,阿那瓌死后,她就没笑过,她恨,是应该的,所以阿元的举动,纵然不是她支使,也是她的意思。
但是这盒骨灰,她是定然要带回蜀中的。
连城也不理阿元,径直对牧音公主道:“我家公子发过毒誓,公主是知道的。”
牧音公主眼波一转:“连城,如今你也是我柔然的义成公主,‘我家公子’这等浑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是,阿姐。”连城从善如流:“但是君子一言既诺,驷马难追。”
牧音公主面色微沉。
阿元在一旁嘟囔道:“公主是公主,又不是什么君子。”她是曾跟着牧音陪斛律王子迎亲的人,见过连城最狼狈的一面,虽然连城被晋封了公主,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只飞上枝头的麻雀。
连城素日爱歪派别个,被别个这么歪派,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也不说话,只瞧着牧音公主冷笑一声。
牧音知道她的意思,斥道:“放肆!”
阿元撇撇嘴,没有请罪。
连城知道她不情愿,只是她这个公主底气太虚,计较不了这么多,索性眼不见为净,低头拿果子吃,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牧音幽幽道:“我是和哥哥一起遇上她的,大约在两三年前……”
连城虽然没有动,面上却添了凝重之色——她自然知道牧音口中的“她”是谁。
“当时我和哥哥追猎独耳狼,引来狼群围攻,后来狼群被打退,收拾残局的时候发现狼群在此之前攻击了一支车队,她就缩在马车里,周遭横七竖八的死了好些人,哥哥瞧着她可怜,就把她带了回来。”
连城心道这姑娘既会奇门遁甲,又擅摄魂之术,狼群也未必就奈何得了她,所谓英雄救美,多半一开始就是个局。
“……你一定想,哥哥怎么这么傻。”
连城道:“怎么会,王子殿下心善,我是知道的。”
“王子殿下?”牧音公主嗔怪地看她一眼,连城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她是豆浑地万的女儿,国师敬豆浑地万有如天神,自然对她言听计从,而假扮国师……是很难察觉的。”牧音叹了口气:“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个叫东郭先生的人,救了一头狼,结果却被狼吃了,我和哥哥的际遇,大抵也如是。虽然我和哥哥没有被她害死,但是为人子女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言至于此,到底露出一两分厉色。
连城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我哥哥是你哥哥,所以我爹就是你爹,所以你须得与我同仇敌忾”,心里十分别扭,一双眼睛往牧音面上瞅了半晌,说道:“阿姐说得对,我听说丑奴可汗就死在父……父汗手里,她要复仇,在为人子女,无可厚非。当然咱们跟她,肯定是不共戴天的,可是她已经死了,咱们想共也共不着啊。”
原本还想给牧音普及一下“冤冤相报何时了”,或者“以德服人”,可是看牧音和阿元的脸色,又觉得以一对二,实在没啥子胜算,于是头一缩,又装乌龟去了——反正在世子府这招早练得熟了。
这时候反而怀念当初一路逃亡,万般困苦,回头想的时候,又觉得不无乐趣,无论是掏田鼠窝,还是挖陷阱逮兔子,偷人家绣花针作钓钩钓鱼,虽然饿得眼睛发绿,却总还能笑得出来。
如今锦衣玉食,却须得离世子远远的,日里行路,是与牧音同车,夜里扎营,还与牧音邻帐,周围上上下下都是柔然的人,她夹杂在其中,醒目如一堆狼混了头熊。
呸呸呸,拿什么打比方不好,连城暗自鄙视自己。
好在连城是个不肯自苦的人,既然格格不入,索性多吃多睡,浑浑噩噩走了好多天,逐渐连日与夜都有些颠倒。
日子过得糊涂,什么时候出了草原都不知道。
世子偶尔会差人送东西给她,有时一只野鸡,有时一只兔子,前儿晚上破天荒送了半只麂子过来,连城于是对世子的打猎技术心有戚戚焉。
连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来,在午夜里,万籁俱静的时候,帐外隐隐狼嗥,也许是在山丘上,应该有很好的月亮,但是听起来为什么这么……不靠谱?三短一长,两短一长,一短一长……连城失笑,合着狼群在唱堂会呢,是高山流水,还是十面埋伏?
转眸扫视帐内,一干侍女毫无动静,像是睡得死了。
这当然不是真的,连城默默地想,睡死的公主常有,而侍女不常有。所以多半是被下了蒙汗药。
披衣起身,赤脚踩在毡毯上,一点点硬扎,掀开帐门,冷风迎面扑过来,连城打了个寒战,月色朦胧里恍惚聚起个人影。
连城听人说过“心花怒放”这个词,可是再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感受更真切。那必然是在春天里,那必然是才苦熬过漫长的寒冬,那必然是有柔软的风过去,那必然是金灿灿的颜色,在忽然之间,哗地一下,亮了。
也迈不开步子,也发不出声,就傻傻站在帐门口,笑得像个傻瓜。
“就知道你一定闷坏了。”世子说。
夜间的天地这样空,说话的声音格外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出口,都被月光冻成冰玉,恨不能捂在心口,等它一点一点化成涓涓细流,可惜没有下雪,如果是在雪地里,两个人并肩走过的路,都可以轻易留下痕迹。
连城吸了吸鼻子,被世子狠狠鄙视:“裹得跟只熊似的还冷成这样,瞧,脸都白了!”
——连城也不知道,一只熊再加裹一层皮毛成什么样子,反正她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在地上滚着走了。
世子捏捏她的脸:“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反驳我说,我天生脸白呢。”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啊!连城欲哭无泪:她怎么会认识这么不要脸的人,还以为她和他一样不要脸!
不知不觉走出去老远,矮小的民居渐渐连成片,这是个荒僻和贫穷的小镇,满目土黄色的屋墙,不及人高,连棵像样的树都看不到,可想而知,如果有人纵马奔过,会扬起一层一层的灰……
连城眉目一动:“这是——”
“怀朔镇。”世子面上露出笑容:“之前我们往木未城去的时候,我就想,回来的时候定然要带你来看看。”
他出生的地方,一个住满了流民,罪人,军汉的小镇,在别人看来,这是渤海王最不堪的过往,但是对他来说,是他最快活的时光,父亲和母亲都在身边,日子贫穷和安稳,他可以天真,可以顽劣,可以不知世事。
那些愉快的记忆,他想和她分享。
世子指着街头一处说:“那是狗子叔的家。”
“狗子叔那时候就一瘸一拐地,大伙儿都爱拿石头丢他,然后一哄而散……唔,他现在是河南道大行台了。”
言若有憾。
“这是张二婶家,嘘——”一只狗警觉地睁开眼睛,张口要吠,瞟了世子一眼,果断躺下装死。
“乖乖,它这是……认得你?”连城目瞪口呆,世子得意洋洋:“瞧见没,它尾巴上秃了一块。”
“嗯?”
“我揪的。”
连城脚下趔趄:欺负一只狗很有成就感么!
“张二婶家酿萝卜最好,”世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这一户姓韩。”
顺他目光看去,韩家门口挂了老大一把锁,连城道:“他们也没住这里了。”就和陆家一样。乱世里的传奇,有人落魄天涯,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妻离子散,一败涂地,就有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可不是,”世子嘴角上翘,一抹讽刺的笑容:“都住我家里去了……唔,三弟的母亲姓韩。”
连城有点明白为什么三郎会有这样羞怯和谨慎的举止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啊渤海王!
渤海王旧宅就在韩家对面,虽然年久失修,也看得出比周遭几户要像样很多。门上也上了锁。两人对望一眼,世子眼中分明闪烁着兴奋的光:“跟我来!”
偷鸡摸狗你兴奋个毛啊,连城心里腹诽,跟着左行几步到窗前,世子单手一撑,人就翻了过去,又伸手给连城:“来!”
连城囧了个囧:逆天了这都,你江湖人还我江湖人!却当真把手交给他,就像一点轻功都不会,由着他死拖硬拽拉上去,换来世子小声嘟囔:“连城你看起来没这么重啊。”连城悻悻翻了个白眼。
屋里家什很少,到处都是厚厚的灰,世子却利落找到了一只破碗,一具坏掉的弹弓,还有三两枚泥球,宝贝一样捧出来:“当时走得太急,好多东西都落下了,我急得直哭,要回来取,被阿爷劈头打了一巴掌。”
连城想起那个五岁小儿,失了最心爱的东西,在母亲怀里大哭的样子,不厚道地笑了。
世子见她笑,也撑不住笑:“你饿不饿?”
走了这大半夜,肚里真有点空,连城瞄一眼世子全身装备,却只摇头。
世子道:“你不饿我可饿了,你等着,我去弄吃的回来。”
不等连城应话,手一撑窗台,又翻了出去,不过片刻就转回来,左手一摞柴,右手居然拎了一只鸡!
连城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人才啊!就算他爹不是渤海王,这厮也到哪里都饿不死。识趣地不问他东西从哪里来,只瞧着他麻利地杀鸡,拔毛,给鸡裹上泥,埋进灶台里,火折子一亮,把火烧起来。
幽幽叹了口气。
世子斜眼看她:“好端端叹什么气?”
“我倒不是叹气,是感慨,”连城一本正经地说:“王爷带着殿下你一不去复返,这怀朔镇的街坊们,想必庆幸得很。”
世子恼羞成怒:“我就不信你没干过!”
连城脸色一垮:他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乾封九年一路逃难,不偷不抢她早挂了!
世子拨着火,不怀好意地笑,连城只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人要擅长安慰和自我安慰,这个她早就知道了。
香气过了许久才透出来,世子有一搭没一搭跟连城说他幼时趣事,无非东家打狗,西家撵鸡,连城倒也想绞尽脑汁翻出一两件镇镇他,可惜和世子的“丰功伟绩”相比,她小时候那些赖床,偷懒,实在摆不上台面。
“……那时候我阿爷在镇上做队正,不知怎的得罪了上头,挨了四十军棍,回来都不成人样了。”世子声音里的幸灾乐祸,连城完全能够理解:你丫成天打我,原来也有挨竹板炒肉的时候啊。
“是晚饭时分,全家上下乱得一塌糊涂,我饿到不行,叫谁都不理我,就从韩……家摸了两块汤饼,学着阿娘在灶台烧火,没想到烧大发了,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把厨房烧了个干净。”世子笑嘻嘻地说:“阿爷和阿娘还以为我烧死了,等我乌七八黑从里头钻出来,光顾着抱着我哭,倒省了一顿打。”
连城终于找到渤海王看见儿子就手痒的根源了,一个字:该!
转眸看住乐不可支的某人,淡银色月光清晰描摹出他的眉眼,浓如泼墨的一对眉,斜斜飞入鬓发里去,水光潋滟的眼睛里,流动的像是月华,像是夜色,也像是破晓时分,西子湖上,若有还无的雾气。
是哪支曲子里唱过,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这样好的颜色,连城心里一荡,悠然道:“可惜我当时不在。”
“嗯?”
“如果我当时在,就能英雄救美了。”
“英雄救美?”世子一愣,好像有什么不对?
“可不是,”连城伸出手指勾他的下巴:“来,美人儿,给本大爷笑一个。”
世子顿时生出被调戏的觉悟。
没有期盼的晚上,天总是亮得特别早。世子送连城回帐,临别塞给她一只描金漆盒,竟与斛律王子那只一模一样,连城知道他的意思,是偷梁换柱,却不知他如何打探到牧音对这东西的耿耿于怀。
世子轻描淡写:“钱可通神。”
连城泪流满面。
游荡了整晚,这一天的行程,连城在车里睡得特别死,连续不断地做梦,梦里她又回到小时候,梦见许久不见的师姐,还神气活现穿着绣花长裙,喋喋不休叮嘱她这也不可以,那也不行。她心不在焉地听她教训,忽然耳朵一痛,整个人被硬生生提起来,张口要喊冤,猛地瞧见师姐的眼睛,一怔。
忽然就醒来。
醒来恍惚还有些浮,正诧异,扑鼻一阵异香,心里一动,没有睁眼。
来人这样小心,连行动间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轻不可闻,但呼吸时候微微的风,还是似有似无拂到面上来。连城感觉得到,有只手托起她的枕头,像是在把一件什么东西慢慢慢慢往外挪。
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阿元,冲的,自然是她枕下的骨灰盒。
到底还是出了手……这许多天的绝口不提,也算是沉得住气了。幸好世子多想一步。连城暗叫侥幸。
软枕缓缓放下,过得片刻又托起,缓缓推进来另外一样,应该是替代品。
到所有这些动作都完成,极轻极轻的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没醒。”阿元的声音低得像只有一个口型,牧音满意地点点头。方才这样折腾连城都没有醒来,想是真睡得沉,也好,免得撕破面皮。东西到手,少了许多顾忌,当然声音也还是低的:“不挫骨扬灰,总教人不甘心。”
阿元附和道:“正是,可恨那个野丫头护着它。”
连城愣了一下才确定“那个野丫头”说的是自己,不由好气又好笑,寻思自己实在好像也并没有得罪过她。
“那倒不怪她,也是哥哥的意思。”牧音公主的声音淡淡的:“哥哥心软。”细微的簌簌的声音,也许是牧音公主将在倾洒骨灰。
“可不是,”阿元怨愤地说:“奴婢就不明白了,这个野丫头有什么好,让王子认她作义妹,竟然与公主平起平坐。”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牧音公主笑了:“你以为,这个公主,是这么好当的。”
连城觉得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如果说她给牧音通风报信,带他们找到斛律王子还可以与斛律王子几次救她相抵的话,后来她杀了豆浑地万的女儿,避开了玉石俱焚的结局,斛律王子封她一个公主,实在不为过。
但是她觉得理所当然,未必就真的理所当然,特别对上位者来说。阿那瓌可汗死后,斛律王子就是新的柔然王,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再那么简单。那么他封她为公主,到底是什么用意?
连城这心念电转间,阿元已经把她想问的话问出了口:“公主的意思是?”
牧音公主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她求咱们的时候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