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牧音公主点头示意,领路将士推开门,所有人都惊住,连城更是张大嘴怎么都合不拢来:囚室之中早不复之前破败,清一色花梨木家什,红彤彤喜字贴得到处都是,琉璃烛台上一双喜烛高照,木壸门床上百子千孙帐绣得精细无比,梳妆台前端坐的斛律王子更是一身大红喜服!
而给他梳发的少女穿了宽大的黑袍,袍上闪烁的日月星辰。只是那黑袍如是之大,风空空荡荡地穿过去。
琉璃镜中清晰地映出她的眼眸,眼波流转,晶光闪烁。
她就是国师,她才是真的国师吧!连城在心里呐喊,那双眼睛竟有意无意朝她看过来,忙忙低头避开,又忍不住想道:难道丑奴可汗的女儿,就是现任国师?那为什么世子只说,现任国师是前任的徒弟呢?难道是,她已经杀了国师,取而代之?毕竟有一袭黑袍遮掩,能做的手脚多了去了。
想到这里,竟有隐隐的不安。
却听斛律王子道:“……是阿妹来了。”
“哥哥!”牧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哥哥你、你在做什么!”
斛律王子斜飞一个眼神,笑吟吟道:“我在做什么,阿妹不知道么——今儿是我成亲的日子啊。”
牧音越发糊涂:“塔娜不在,哥哥和谁成亲?”
斛律王子剑眉上挑,国师眉眼微微一弯,那就仿佛是月牙泉里漾着月华,莫说是近在咫尺的斛律王子,就是几步开外的连城、牧音、一众将士,都只觉心里一荡,有种沉溺的错觉:“王子大婚,公主远道而来,不先恭贺王子殿下么?”
同在木未城,有什么“远道而来”,牧音却仿佛全然听不出其中机锋,只怔怔重复:“恭、恭贺?”怔怔转头看了连城一眼,又回头看身后亲卫,竟是个六神无主的张惶模样,张惶到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半步的距离,连城汗毛直竖,余光里但见执银梳的手素白如玉,水葱一样的指尖捏着精致的银梳,寇丹如血,梳齿不偏不倚,抵在斛律王子颈边,看得见淡青色血管。——真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亲卫手中的刀剑,悄然又收了回去。
瞬息功夫,牧音与国师已经过了两招,银梳沿着淡青色血管下滑,国师慢悠悠道:“还是说,王子殿下成亲,公主不高兴?”
牧音缓缓收起之前惶然的神色,低垂着头,低垂着手,声音里无须藻饰的悲痛:“可是、可是哥哥,父汗死了。”
斛律王子微微抬起半张面孔,看住镜中的自己,只轻轻回了两个字:“是么。”
“哥哥!”
斛律王子抿了抿嘴,国师却开了口:“那塔寒呢?”
连城听她提起塔寒的名字,口气里殊无敬意,越发纳闷,忽然身后有人朗声应道:“塔寒也死了!”
是渤海王世子。
话音才落,一颗头颅骨碌碌滚来进来,到国师面前,国师纤足微抬,阻住去路,又轻轻踢了踢,口中道:“陆公子好快的手脚。”
——这几个字里,却听不出喜怒,连惊讶都没有。
“不及国师大人!”这样的镇定,世子也心下暗服,他和牧音不同,他并不怨恨她,甚至还有隐隐的感激,所以到这时候,还能温言相劝:“塔寒已死,群贼作鸟兽散,国师大人素识时务,到这一步,不如……放手?”
“到这一步、到这一步……”国师喃喃重复了两声,猛地抬头来。
连城无法形容她这时候的神色,那像是融极悲与极喜于一体,又像是所有悲喜都过去之后的寂灭,那种寂灭让连城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强烈到她几乎想要战栗,要后退,要拔腿就逃——但是再迟钝她也知道,国师既然能在这里守株待兔,他们想要全身而退,没那么容易。
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们……
而国师的眸色里越发放出光彩来,灿如春花,皎如秋月,却让每个人心头都如冰水漫过:“陆公子说得对,到这一步,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不如放手。”
这个“手”字出口,牧音与诸亲卫方才松一口气,面上露出半分欣喜的意思,世子方才转脸向连城,张口要说话,连城的手已经按下了手弩机关,当时漫天花雨,银光点点,疾射而去。
国师睁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眸光流转,像涟漪,像漩涡,像无数的漩涡,大大小小,连城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冲了过去,竟比弩箭更快,快到她来不及看清楚,来不及判断,来不及想,只脱口喊:“阿惠!”
肝胆俱裂,痛如钻心。
弩箭穿透了他的身躯,鲜血哗哗地流出来,她伸手去捂,鲜血又从指缝里渗出来,黏稠的,滚烫的,沉重的,无穷无尽。
她再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矮下去,直至双膝跪地,冰凉。她听见风过去的声音,她听见水流过去的声音,她听见秃鹫嘎嘎的笑声,她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人懒洋洋地问:“你会绣花?”
自彼时起,至此时终。
一个刺客的职业操守,风萧萧兮易水早寒。她想起晋阳纷纷扬扬的雪,陷落在雪地里玲珑的阁楼,大红鹤氅的少年转脸来看住她,不不不,他不是太原侯,但是她问了和当初一样的话:“如果我失手——”
“我不会杀你。”他说。
不不不,如果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还是杀了我吧。”
——如果一定要死,如果不是他就是她,她愿意早他一步,在九泉之下,三生石畔,等一个久别重逢。
那是她许过的诺言,在那个夜雨淋淋的深夜里,在他推她让他走的时候。
光影仿佛是透明的羽翼,微微一颤,少年问:“当真?”
连城道:“当真。”
渐渐亮了起来,连城发现自己摔在地上,眼底一双绣花鞋,鞋面一对胖鸳鸯,活灵活现。
“啪嗒!”落在鼻尖,是一滴血,冰凉。
连城心里一紧,手按在地上,不敢抬头——抬头,天知道抬头会看到什么!
“起来吧,”声音清清冷冷,不容质疑的权威:“我放过你了。”
黑袍,然后是银梳,尖利的梳齿穿过谁的掌心,鲜血淋漓,连城猛地往上看去,是斛律王子苍白的脸!
“我在这里!”声音从身侧传来。连城困惑地转头去,世子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趴在身侧,正要开口问“发生什么事了?”忽地头皮一紧,喉中失声,不得不仰起面孔,直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国师淡淡地说:“带我回去。”
“什么?”
“你发个誓,带我回蜀中。”
连城一怔,她心里有无数的问题,却不由自主回答:“我发誓,带你回中原。”
“如有违誓——”
“如有违誓——”
“必死于至亲至爱之手。”
连城张嘴,尚未出声,边上世子已经抢先代她应道:“我必死于至亲至爱之手。”
国师转眸看了他片刻,微微颔首,鲜血到这时候才涌出来,这样多这样多,多得就仿佛天与地一齐都染成了这惊心动魄的颜色。
连城腿一软,又摔了回去。
斛律王子抱住国师冰凉的身躯,良久,一句话都没有,就如同她最后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从园子里走出来的,连城一点都不记得,阵势到最后都没有发动,这一路算是有惊无险,连城甚至觉得,自己方才出手,是多此一举,白白连累世子发毒誓。
一行人沉默得古怪,压抑中风声都萧瑟,归营帐的归营帐,归战场的归战场,世子送连城回驿馆,匆匆吩咐几句好生休息,又匆匆出了门。连城左想右想不得劲,索性蒙头睡了一觉。
醒来窗前一盏灯,灯把人的影子贴在窗上,婆娑如水墨画。
“……弩箭齐发,全打在国师身上,一点都没有浪费,但是国师面不改色,反而我冒冒失失冲了上去?”如果这话不是出自世子之口,连城定然以为是天方夜谭,但是他不会骗她,她知道。
“那定然是摄魂术了。”连城叹了口气,以幻术窥她弱点,逼她毒誓,是江湖人的做法,连城忽然迷惑起来:“那国师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却求我带她回蜀中?”这时候才懊悔没扯下她的面纱,看一眼那人的脸。
也许是故人呢?想法如春草萌芽,又被她掐死在脑袋里。
“她不是国师,那天来接我们的那位才是。她是豆浑地万的女儿,当初在柔然受尽了屈辱,也许是曾流落蜀中,所以大约在她心里,蜀中反而是个好地方。”世子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当时你怎么会突然出手,莫非你一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世子看她神色,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遂压低声音道:“斛律同我说,国师在园子里埋了数十斤火药,只等她下令——”
连城倒吸了一口气,乖乖,她是要同归于尽啊。她还一直以为她的杀手锏是奇门遁甲呢,错了、全错了!忽又想起:“斛律王子是知道的?”
“他当时也是猜,后来才证实。”当真相被揭开,世子也倒吸了一口气。这回的大难不死,也不知道是该佩服连城对于危险野兽一般的直觉,还是纯粹只能欣慰这个结果——脖子上这玩意儿终于稳当了。
连城沉默了一会儿,把心情从狗屎运里拽出来:“其实——”
“嗯?”
“其实殿下大可不必——”
——称呼又换回为殿下。太原侯和护卫赶到木未城,他身份上微妙的变化,她固然还可以呼他阿惠,但是掩耳盗铃,连城不屑。
世子不曾细想这许多,只猜中她言中所指,笑嘻嘻道:“我福大命大。”
连城瞅着他直犯愁:就这运气,还敢说福大命大?
这连番波折,莫说连城,就是世子也归心似箭,催斛律王子签署国书跟催投胎似的。斛律王子一面处理叛乱后事,安抚,惩戒,恩威并施,一面应付世子,虽然有牧音相助,也忙了个焦头烂额。之前已经许诺的和亲与出战自然不好有异议,具体细节却做到了寸步不让,一条一条论下来,到全部谈妥,又疏疏半月过去,为了安抚暴走边缘的世子,斛律王子主动提出,认连城为义妹,以酬其功。
消息传到,连城张大嘴,悲愤莫名:“不会吧,我要留在这个……见鬼的地方?”
——莫说公主,给个皇帝也不干啊!
世子大笑:“何止何止,回头斛律还打算给你找个牧民嫁出去,一年到头都洗不了几回澡,满身膻气,等你年老色衰了,拖儿带女回我大齐来,本世子定然额外恩典,允你在宫里卖烤羊肉。”
连城:……香蕉你个巴拉!
世子虽然没有说穿,连城也知道那是笑语,斛律要真这么干,那就不是市恩是市仇了。
得了好处就得卖乖。连城因为要躲着太原侯,一向很少出门,这回是不能不去金帐谢恩,牧音遣了自己的侍女过来给她梳妆,足足花了有半个时辰,结出十几条小辫子,最后归拢成一股,戴上金灿灿的冠饰和红宝石额饰,锦绣衣袍,锦绣长裙,叮叮咚咚挂一身环佩,有项圈,半臂,亮晶晶的凤嘴琉璃簪。
到连城装扮好出来,世子泪流满面——这丫头真是灰头土脸太久太久了。
册立公主的仪式走完,斛律王子给她加上最后一支圆顶金簪,对她说:“我会把你和牧音一起嫁到齐国去。”
连城虽然素来没皮没脸,到这当口,也只能红着脸低头,斛律王子又说道:“……你有公主这个身份,总好过没有,如有一日,在中原过得不顺意,回到草原来,我这里,总还能容得下你。”
连城知道这是给她撑腰的意思,却不知他为何如此,微微抬眉,斛律王子眼望着远方,云彩漂浮在他的眼睛里:“你答应了要带她回蜀中,就带她回去吧。”
连城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在心里掂了掂,把话有咽了回去,只简洁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