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平元年,首都从洛阳迁到邺城。在永熙皇后的记忆里,那是她生平最冷的一个冬天。总是在下雨,四十万人的大迁徙,从贵族到平民,一路泥泞,一路狼狈。她的父亲如此急于抹掉过去那个王朝的痕迹。
于是邺城给她的印象,和逃难一样荒凉。
所以虽然她并不十分喜欢洛阳,却还是偶尔会怀念,怀念洛阳和煦的春风,洛阳艳绝天下的牡丹。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花开时节动京城,说的都是洛阳的牡丹。
邺城当然也有牡丹,姚黄,魏紫,洛阳红。邺城在渐渐繁华。那不奇怪,邺城在前朝也曾做过京都,建安才子遗迹尤在,虽然不比洛阳风流,也是有富贵气象的,只是因为渤海王长居晋阳,邺城的富贵,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枝上寒鸦嘎嘎飞起,冬日的黄昏总让人觉得凄清。
永熙皇后站在树下,同大宫女卿衣说:“我听说解意园的花开始打苞儿了,不知道有没有开出来。”
卿衣最懂她心思,闻言一屈膝,应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不急。”永熙皇后低声笑道:“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是前朝的典故,据说是有一位王妃,归家探望年迈的父母,她的夫君思念她,尺素传情,催她早日归来。又念及春至花开,沿途风光,恐王妃错过,遂有此句。
只是这样的良人,却不是她所能希冀的。永熙皇后微叹了口气,卿衣已经归来:“殿下,花开了。”
永熙皇后道:“去看看罢。”
“是,殿下。”卿衣微一点头,自有宫人提灯,一地碎的光影,如落英缤纷。
洛阳有牡丹,邺城只好种梅。解意园中百株梅树,还是刚刚迁都时候种下。这宫殿原是阿惠督造,到落成,阿惠陪她游园,她看到满山满谷的梅树,吃惊地说:“桃花喧闹,梅花幽静,桃花三千倒正好笑春风,梅花这样种,却是俗了。”
尤记得阿惠气鼓鼓拂袖而去:“那全砍了好了。”
后来方知,混小子为找齐这么些树,差点没把邺城翻过来,又乱七八糟看了好些书,还嫌底下人手笨脚笨,捋起袖子种了几棵。当时不觉得,到花开时候才发现疏落有致,百株梅树,有千种姿态。
用心如此,永熙皇后微微一笑,这世上做皇后的多了去了,她总还不算最失败的一个。
“……到了,殿下小心脚下。”
果然是开了花,三枝两朵,一朵红,艳如朝霞,一朵白,透如冰绡,灯影里,月影里,暗香浮动,清幽如冰雪。
“就不知花花草草有什么好,梅花糕香倒是真的。”这样混账的话,自然也是阿惠说的,不知怎地想起,莞尔。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近,片刻,卿衣道:“月眉听说殿下赏梅,叫厨里做了梅花糕,殿下要不要——”
永熙皇后笑道:“就她心眼多!”
算是应了。
梅花糕用的是上年的梅花,虽然色泽不如眼前鲜妍,香与味却更浓郁一些。眼看月眉殷勤,指挥宫人在梅树下摆出坐具与食案,一朵一朵分盛在刻丝银花盏中的梅花糕,赏心悦目。永熙皇后笑吟吟坐下,笑吟吟拈糕,只尝一口,脸色就变了。
卿衣何等伶俐:“殿下?”
“去问问,今儿厨里谁做的糕点,把她带过来。”永熙皇后的声音永远平静得没有波澜:“莫要惊扰了陛下和皇后。”
“是,殿下。”匆匆就去了。
又匆匆归来,身后跟了一个青衣妇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永熙皇后看住她乌鸦鸦的发顶,良久,悠然问:“你是洛阳人么?”
“回贵人的话,”青衣妇人道:“奴婢是洛阳人。”
“来邺城,有多久了?”
“有、有七年了。”
“七年……”永熙皇后叹了一声:“也是那年,南迁的么?”
“……是。”
永熙皇后笑了,余光瞥了卿衣一眼,卿衣会意,上前一步道:“我家殿下不喜欢听人说谎,你要是说真话也就罢了,若是有假——”
那青衣妇人原本就怯,闻言越发不敢抬头,战战看着眼前咫尺之地,花树的影子,婆娑,在贵人足尖,隐约一抹素白。她不知道唤她来的是什么人,但是她知道,她能够决定她的生死。
就如同那两个半夜闯入她家的陌生人,能够决定她一双儿女的生死一样。
忽然就打了个寒战,嗫嚅着道:“是,奴婢是七年前南迁的,但是郎君不是,郎君他、他是先帝的厨子,当时……当时随先帝、随先帝……”她重复了两句“先帝”,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那对于齐国,是极不光彩的一段往事,她不过蝼蚁一样的人,哪里敢在贵人面前提起。
永熙皇后的心却已经静了下来:“那如今呢?”
“如今……”妇人的声音抖得厉害:“如今,不,是半月前,郎君忽然回来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光凭奴婢这双手,哪里养活得了这么多口人,郎君他、他就教了我这道糕点,让我、让我找人问、问问……”
永熙皇后没有在她怎么进宫的问题上纠缠,只问:“你郎君为什么忽然回来?”
“他、他……”妇人的头伏得更低,声音也更抖,整个身子都在抖:“他说先、先帝驾崩了。”
意外地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干宫人齐齐失色,伏首于地,屏气凝声,等候发落。
永熙皇后却只是怔忪。驾崩,要皇帝才可以说驾崩,那人到如今,以为自己还可以称孤道寡,南面而王么?她想要冷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他是她的夫君,郑国最后一个皇帝,他不甘心做她父亲的傀儡,她懂,他要出奔,她能理解,他丢下她不管,她也并不是不能够体谅,从头至尾,所有,她不明白的也许只是,早知道这样一个结果,当初,他何必向她的父亲求娶?
汉献帝并没有求过魏武王的女儿。
但或者也不必抱怨,就算他不求,她的父亲一样会把她扶上这个位置,永熙皇后苦笑,到后来他出奔,她尴尬地留在原地,至今,仍沿用他离开前最后的年号,永熙,他们叫她永熙皇后。
他们是有过好时光的,新婚燕尔,弹琴赏花,相依檐下听雨,叮咚叮咚,携手登高临远,山河尽览,他同她说起他还是平阳王时候的琐事,笔下丹青,也曾画眉深浅,月满西楼,未尝没有红袖添香。
直到——
直到那个春日的下午,她在华林园里扑蝶,偶然的偶然,听到她的夫君试图拉拢她父亲的心腹:“司空世代忠良,又为朕建此大功,我们名为君臣,情同兄弟,当立下誓言,互不背叛。”
她父亲的心腹不敢应,只含糊道:“臣以身许国,不敢有二心。”
有时候人的命运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有无数的选择,比如他不能够选择不做这个皇帝,比如她不能够选择不做这个皇后,比如她在这时候,其实并不能够选择缄默——因为有人曾做过这样的选择。
朱英娥。
想起这个名字,永熙皇后总有片刻的恍惚,也许是前半生过于相似的命运。她曾和她一样,有一个手握兵马,权倾天下的父亲,她和她一样,曾经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她也和她一样,面对过父亲与夫君的势不两立,而最终,她选择了缄默。
她的缄默,注定了天柱大将军朱荣的死亡——她有孕,朱荣入宫探望,被女婿伏兵击杀。
是有朱荣之死,才有渤海王的强势崛起,是有孝庄帝之亡,才有孝武帝之立,是有她朱英娥的前车之鉴,才有她陆知薇的别无选择。
从此之后,朱英娥变成渤海王的宠妾朱夫人。
而从此之后的永熙皇后,只剩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同床异梦。
于是郑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孝武帝,只剩下一个西奔的背影,在黄河边上——她的父亲带了三万兵马,一直追到黄河边上,而他不肯回头,死也不肯回头。
如今他死了……终于死了。
说驾崩也好,薨也罢,过世,卒,都是同一个意思,他死了。永熙皇后扶着卿衣的手缓缓站起,声音里听不出悲喜:“都起来吧。”
底下齐齐伏了一地的人头:“谢殿下。”
“放她回去。”
“是,殿下。”
衣角流云一般拂过去,妇人在身后磕头的声音。永熙皇后对卿衣说:“你明儿去同皇后说,我要去长秋寺礼佛。”——国不可一日无君,有人不肯做傀儡,自有人做。有新的皇帝,就有新的皇后,新的皇后,是她的妹妹。
“是。”
“轻车简从,无需加派人手。”
卿衣犹豫了一下:“……是。”又听永熙皇后道:“其余……不必多说。”
卿衣低眉道,说了最后一个“是”字。
同一个时刻,邺城一处不起眼的民居里,有人不安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和尚,你真有把握,让永熙皇后见她?”
“真有。”和尚的眼眸温柔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