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万一,”连城苦恼地数:“万一她不想吃梅花糕,或者吃了也没想起要见做糕点的人,或者见了也没有问话,又或者问了但是不打算去礼佛,就算去礼佛,也有可能去瑶光寺或者别的什么寺……”
和尚柔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阿弥陀佛。”
连城:“你能不说最后四个字吗?”
“不能。”
连城被打败了。
次日晨起,眼底青黑,和尚看得直摇头。他们住得离瑶光寺并不太远,步行可至。连城和微之蹲在精舍里,有无数的万一也许可能,在连城的脑海里韭菜一刷刷地长出来,砍掉一茬,再长一茬。
连城终于自己都受不了自己,拉住和尚问:“就从来没有过什么事让你不安吗?”
和尚静然微笑:“有过的。”
“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
连城:……
“施主不介意的话,”和尚低眉:“我念一段经给你听。”
“你会唱曲儿吗?”连城恶趣味地问。
和尚:……
连城发现自己真是天生的坏胚子,欺负完和尚,立刻就通体舒泰,拍拍和尚的肩,正要说话,和尚耳尖一动:“来了。”
果然,只过得片刻,就有四五个侍卫,七八个侍婢拥着一人进来,因隔得远,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儿,等一行人守门的守门,进房的进房,连城与和尚对望一眼,和尚点点头,低念一声“喃无阿弥陀佛”,墙外立时蹿进来七八只猫猫狗狗,脱缰的野马一般,在精舍里横冲直撞。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
对训练有素的侍卫和侍婢来说,猫猫狗狗绝对比人要麻烦得多,一时间的鸡飞狗跳,惊呼,喝斥,和尚的出面牵制越发搅得乱上加乱,连城趁机绕到窗下,翻窗要进,忽听得耳后风声,一侧身,堪堪躲过。
“让我见永熙皇后!”连城要大叫。
但是叫不出声。
来人根本不容她喘息,一剑一剑紧逼而来,连城扛不住这阵势,三下五除二就丢了剑,步步后退,起初还想要找机会插话,但是剑上绵绵不绝的杀气让她渐渐意识到,这人不是要拦下她,他是要她开不了口。
果然……么?
时间已经不多了,时机更是一闪即逝,明依和明雪用命换来的时机。
虽然她们并不是她的什么人,虽然明依一直都对她不好,虽然明雪每次不是逼她走就是要杀她,虽然……虽然……她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就此放手撤退,但是事到临头,只是退不下去。
罢!既然退不了,就只能拼命。
连城咬牙,闪身往右,剑至,剑入,连城握住匕首劈手一挥,剑断。
断剑全然没入背心,连城从窗台上掉了进去,她头也不抬,这时候也抬不起来,颤巍巍递上匕首,递到一半气力用尽,啷当一声脆响,匕首落地。
“……是世子的寒玉匕。”隐约有个女声,隐约的脚步,连城并不知道那是永熙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卿衣,卿衣扳过她的脸,一怔,转头向永熙皇后,声音微颤:“殿下,是、是——”
室中静下去,良久,永熙皇后微微的叹息:“……不、她不是。”
卿衣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是既然永熙皇后说了不是,想必就真不是了,又听永熙皇后吩咐道:“给她包扎一下伤口。”
“……弄醒她。”
“是。”
“月眉,”永熙皇后微一犹豫,又道:“去外头看看,还有没有同伙……让今儿跟出门的都把嘴闭紧了。”
“是,殿下。”
连城是被银针扎醒的,微之和尚不在,让她心下稍安。坐在她面前的,是个素衣绫裙的女郎,眉目生得坚毅,和渤海王世子其实并不太像,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来,她是永熙皇后——她必然就是永熙皇后。
“……你是说,世子,太原侯和母妃都被父王软禁了?”永熙皇后蹙眉:“阿惠把寒玉匕给了你?”
“匕首是……之前就在我手上,”连城略略心虚,她一直只拿它当防身利器,反正世子也没同她交代过名字和来历,她当然知道它削铁如泥,但是那又怎样:“我不知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取信于殿下。”
“为什么不让明雪来?”永熙皇后的目光异常犀利。
连城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来的是明雪,根本无须信物,但是明雪……未必有命进邺城。
“我明白了。”永熙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父王大约是不想让我管这件事,所以邺城一点风声都没有。”
连城的心往上一提:“那殿下——”
“父王不想让我管,我自然能不管就不管。”永熙皇后淡淡地说。
连城之前设想过无数的意外,比如她进不了邺城,比如她见不到永熙皇后,比如永熙皇后说她无能为力。但是没有想过这一种。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优雅和美丽的女子:“他、他是您的弟弟……”
“三郎四郎也是我的弟弟,”永熙皇后从神态到语气都纹丝不动:“哪怕以后是柔然公主生了儿子,那也还是我的弟弟。”
“那是不一样的,”连城喃喃地说,连她自己也听得出语气里的软弱,和无可奈何:“那不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永熙皇后的目光里添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既然是阿惠儿身边的人,就该知道,无论日后陆家谁主政,都不会影响到我……也罢,你带了阿惠儿的寒玉匕来,我就当是他将你托付给我,你在这里,没有人动得了你。”
那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已经记不起是谁,在风雨飘摇的晚上,殷殷地说:“……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邺城,我阿姐在那里,你同她说,是阿惠求她……她会照顾你的。我陆家欠她,只要陆家还有人活着,无论是谁得势,她都保得住你。”
是早料到有这样一天么?
谁让他如芒在背,谁陷他入万劫不复?
那又是谁在摇头:“我不走。”
连城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那仿佛是千千万万的针在扎,她挣扎着说:“可是王妃——”
永熙皇后轻笑,起身欲走:“难道你认为,父王会杀了母妃?”
“不、我不知道,”连城慌慌张张地说,慌慌张张伸手去,拉住永熙皇后下垂的衣袖,背上伤口又迸裂开来,黏稠的血,她艰难地张嘴,几番几次,到底还是出了口:“那陛下你……你就不管了吗?”
永熙皇后淡漠地重复:“父王不想我管的事,我自然不管,就算我管,父王未必肯听我。”
明依和明雪以命换来的机会。
连城一闭眼,就能看到明雪的背影,在晨光中。
还有……她不敢去想的人,还停在怀朔镇上,一层一层的灰土,月亮照着他们的影子,她跳跃着踩他的脚印,然后她站在帐篷门口,一盏灯,慢慢走远,他回过头来,她看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那些依依不舍的眷恋,便纵是他日有怨有恨,亦无法抹灭。
但是她有什么错呢。微之和尚说,她是孝武帝的皇后,孝武帝西奔周国之前,就已经与渤海王势成水火,一面是夫君,一面是父亲,还有后宫倾轧……这么多年,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是人之本能。
她没有错。
许多年前的那个深夜,渤海王把箭尖对准那个失足落下牛背的幼儿的时候,他也没有错。连城默默地想,她忽然想了起来,她之所以不能退,不能放手,是因为当时她曾答应他:“……我不会。”
“如果有人追杀我们,如果已经逃不掉了,那就死在一起好了。”
那就死在一起好了。
“既是如此,”连城的手慢慢滑下去,滑下去,她垂着眼帘看自己的手臂,手边永熙皇后绫裙上水墨色的牡丹开得正盛,她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既是如此,烦请陛下送我去晋阳。”
“晋阳?”永熙皇后面上终于露出吃惊的颜色,就仿佛白璧上裂出一点瑕疵:“你去晋阳做什么,送死?”
“事因我起,事由我终。”连城低低地回复她。
“你也知道事因你起?”永熙皇后凉凉地道:“事到如今,再说去晋阳,何不如当初不走?”
当初。连城苦笑:“我只是不想和亲,并不想……”并不想什么,她没有说,也许她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
“不想阿惠死么。”永熙皇后只漫不经心地皱眉:“虎毒尚不食子,你想多了。”
“或许罢。”连城死死盯住永熙皇后的裙角不敢抬头,怕一抬头,眼中怒火会湮没眼前这个人。她是他在草原上,最后的指望。她拒绝救他,她假装她不懂,那么她替她懂:“我只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些人是有原罪的,权势,地位,血脉,与生俱来,不可摆脱。
永熙皇后目色微暗,半晌,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样危险的人,阿惠还会留在身边了。”永熙皇后揉揉额角,声音里有微微的疲倦。
“为什么?”
“因为她傻。”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碰上一个傻子,比如她就没有,她母亲也没有,朱英娥倒是傻,可惜孝庄帝不傻,所以她也学聪明了。永熙皇后觉得自己冷笑了一声,但是卿衣并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