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皇后这样不管不顾拂袖而去,连城也不知道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黑天暗地,星月无光。这是第七天,明雪许给她的最后一天。
连城早年漂泊江湖,听过一句很励志的话,自己选的路,就是爬也要爬到终点。问题是——她现在爬都爬不起来!
自古真相最伤人。
更伤人的是,就在她最忐忑难安的时候,竟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佛喧:“阿弥陀佛。”
差点没从床上掉下去:“你你你……你怎么来了?”僧衣融在夜色里,眉目的轮廓也不甚清晰,但是光头实在醒目。
来长秋寺之前微之和尚就同她说过,他在邺城得罪贵人太多,不能久留。连城当时怔住,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无论晋阳还是邺城的事,都和和尚没有关系,他能从明雪手上抢下她的性命,已经是还了她的一药之恩。
于是说:“那好,你帮我把人引开,就不用再回头。他日江南烹茶,如果下雨,记得给我留一盏。”
——她大约是去不了江南了。她那时候这样想,永熙皇后定然会带她去晋阳对质。明雪带她去晋阳是必死无疑,而永熙皇后……应该能保下她一条命吧。但是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终老侯府。
谁知世事难料。
连城紧张瞟一眼门口,门是关的,但是门外必然有人看守,也许不多,但必然是有的。
“施主不必担心。”夜色太深,看不清楚和尚的表情,总觉得他眉目间有笑容在流动,就仿佛春水。连城再看一眼房门:“可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弥陀佛。”
连城想掀桌——如果她能的话——这算什么回答!“明明你说过要走的。”
和尚依旧从容,又一句:“阿弥陀佛。”
真佛也破不了他的万用句式。
既是和尚打定了主意要糊弄过去,再问白搭,所以连城沉默了片刻,只道:“……她不肯救他。”她是谁,他又是谁,她没有说,她知道他懂。
和尚没有作声,也许是惊奇,也有可能并不太意外,他像是知道很多的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很多。
连城停了一会儿,又道:“我、我想去晋阳。”
和尚这次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然后问了和永熙皇后同样的问题:“事到如今,再去晋阳,何如当初不走?”
连城睁着眼睛看空茫茫的夜色:“我也这样想过,但是走都走了,说这个没有意义……明雪去晋阳替我受死,换我来邺城为他求生,她当然知道她一走,我立时就可以反悔,可以不来,就算来,也可以不尽力,但是她还是去了,她敢拿命来赌,无非、无非是看穿我不想他死。”
她不想他死,人人都看得比她更明白。
“当初……当初他说,连城,你莫要负我,我是答应过他的。”连城喃喃地说,虽然这个理由连她自己也都说服不了:“后来,到后来想和他说我后悔了,这句话不当数可以吗,但总也没有机会。”
也许是和尚一贯的温柔,让她相信在他面前,说任何话都不会被反驳不会被嘲笑,所以连城竟然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后来又想,我总觉得我和他情分不一般,其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和明依明雪比起来,甚至是阿洛呢……当时,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我进他的营帐,是为了逃命,后来……如果没有我拖累,他一个人,夺马逃命应该更顺当一些,再后来,在木未城,柔然王设接风宴,我忍不了一时之气,他应该是能忍的。斛律王子找不找得到其实无关紧要,牧音总会答应与他合作。”
“所以你看,他其实不欠我什么。”所有,诉诸言语都轻描淡写,如刀尖上的舞蹈,鲜血不知不觉覆过赤足,但是并不觉得疼痛。
“但是如果你去晋阳,他就欠你一条命了。”和尚慢慢地说。
“怎么会。”连城失笑:“事情毕竟因我而起,又赔上明依明雪两条命,还差点连累王妃——”他不恨她入骨才奇怪了。如果她死了,大约会恨得少一点,或者会觉得,没鞭尸三百,已经很对得起她。
是的在她的角度,是一条命。在他看来,也许不过是赎罪。虽然她并不这么觉得,她不过是——
“你不怕死?”
“……怕。”怎么会不怕,她原本是天底下最最贪生怕死的一个啊。
“那你还去?”宛然叹息,如一朵微风,落在琴弦。
“还是要去的。”连城苦笑,其实他们说得对,与其今日……不如当初不走。可是当初她怎么能不走!
她并不是不怨恨,她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人的死亡,如一盏灯灭去,之后,长夜冷寂。如果时间过去足够的久,她应该是能够忘记他的。忘记一个人,如忘记一朵花曾经开过,在之后春来,春去,花再开,花再谢,都不在她眼中了。
奈何……忘记之前,无以面对。
连城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和尚的回话。扭头看时,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夜色。空空荡荡。
和尚走了。
辗转整夜,到天近明才迷迷糊糊睡着。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人。
恍惚有人进来给她包扎和上药,她想要拉住她们问永熙皇后人呢,却怎么也出不了声。
直到夜里,低低一声“阿弥陀佛”才忽然又醒了。
和尚说:“永熙皇后去了左仆射府上。”
“左仆射?”
“司马子如。”和尚柔声道:“司马仆射与渤海王有旧,早年,渤海王与司马仆射同在天柱大将军麾下效力,渤海王几次遇险,都是司马仆射巧言周旋,要说口舌之利,江北无人能出其右,有他出马,施主不必担心了。”
连城:尼玛陆家人真是什么都能拿来诓人啊!
和尚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也猜得到:“也不能怪永熙皇后。你仔细想想,她凭什么信你?就凭渤海王世子昔日赠你的匕首?还是空口无凭明雪施主的托付?再加上施主你身份可疑——”
连城眨了眨眼睛。
“而且,以永熙皇后的身份……到底司马仆射更合适些。”
那或许是真的。
和尚静立了一会儿,伸手抚她的发,日夜兼程了好些天,又是伤又是病,发里全是尘土,血渍,血渍结了痂,摸上去硬扎扎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难过。几番几次的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去晋阳,于事无补。”
“我知道。”她说。
她不傻,只是聪明人傻起来,格外让人心酸。
和尚自此没晚都来,有时给她念一段经文,有时给她带来零星的消息,明雪死了,罪名自然是假冒公主。
临街行刑,流了很多血,后来下雨,都冲得淡了。
没有人收尸。
司马子如启程去晋阳是在次日,抵达当日觐见渤海王,然后渤海王的决定就下来了:让司马子如重审世子。
重审的结果,可想而知。
竟然就这样轻易解决,连城反而怔住,良久,方才感概道:“也不知司马仆射是如何说服渤海王。”
和尚沉吟片刻:“其实不难,难就难在,说这些话的人,只能是司马仆射。”
“哦?”
和尚想了一会儿,道:“司马仆射是渤海王故人,年少时候一起斗鸡走狗,是通家之好。司马大郎又娶了陆家三娘子,如果他去见渤海王,说完国事之后顺口问候王妃,在情理之中。渤海王虽然不愿意张扬世子逼奸公主,但是司马仆射既然问起,对王妃被囚这件事,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无非教子无方。”连城撇嘴。养不教父之过,要世子真能做出那等事,有过错的可不止王妃一个。
“可不是。”和尚微笑:“说到教子,司马仆射可与渤海王同病相怜。”
连城微惊:“同病相怜?难道司马大郎——”
——她还记得当日在世子府上,画舫席中,司马大郎与世子的格外亲厚,该说是蛇鼠一窝么?
“没有可以假造。”和尚面不改色:“不过往儿子身上泼污水,算不得什么。等渤海王苦水吐完,司马仆射再抚今追昔,念起当初,王妃如何委身下嫁,如何拿嫁妆养家,如何千金散尽。渤海王被上官打得体无完肤,王妃又如何日夜服侍。再到后来,渤海王叛葛华,走并州,穷困潦倒,王妃怎样不离不弃……”
“你对渤海王家事倒知道得清楚。”连城拿眼睛斜睨和尚。
和尚笑而不语。
连城道:“司马仆射说到这些,想必即便是渤海王,也不能不动容。”
和尚哂然一笑:“……再夸说渤海王当日艰苦,换得今日女配至尊,男承大业,也算是苦心人天不负。”
连城自然听得出他话里“女配至尊”是实,“男承大业”尚虚:“不错,除去世子与太原侯,皇后也是王妃的女儿。”
——即便天子只是傀儡,那也是天子。孔夫子说,名正言顺。名分这个东西,说有用没用,说没用也有用,就看怎么用:如果渤海王妃以“教子无方”被废,那皇后还有什么脸面母仪天下?
和尚微微颔首:“然后再提义城公主原本就是世子身边人,世子要收用,什么时候不可以,非要等到她被封公主?如今公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几个婢女的证词,又哪里是可信的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义城公主拊掌道:“果然三寸之舌,黑可以白,白可以黑。”心下明白,司马子如既教过世子《诗经》,多少有半师之谊,儿子又与世子交好,让他去审,莫说实无其事,就算有,多半也会变成无。
“最后,”和尚微笑:“司马仆射应该还会轻描淡写提上一笔,王妃的弟弟战功显赫,无故,怎好动王妃之位?”
连城悚然而惊:渤海王这样的人,情可以动,理可以动,但真正能让他改弦易张的,唯有实力。
果然,陆续传来的消息,是渤海王亲释世子与王妃,据说世子与王妃遥遥看见渤海王,一步一叩,最后夫妻父子相拥而泣。渤海王谢司马子如说:“全我父子者,司马子如也。”赐金一百三十斤。
决断如是之快,如是果决,连城不能不唏嘘:“这么多人一番辛苦,几条人命,倒叫他发了横财。”
和尚看住她只是笑,早知她贪财,只不知什么缘故,宁肯当了东西也要救他性命。
连城又惴惴担心:“渤海王世子既已无事,那柔然那边……该如何交代?”
和尚道:“柔然闹这一场主要还是为了扶牧音公主上位,渤海王世子能拉下马来更好,拉不下来,还有个来日方长。渤海王如今既然已经答应迎娶,义城公主的失踪,柔然人自己会给出交代。”
“渤海王答应迎娶?”连城怔住:“那王妃——”
“渤海王妃自请下堂。”和尚低诵一声佛号。渤海王妃的狠决在他意料之外,对别人狠不算狠,对自己狠才是真狠。
连城默然,难怪渤海王只说“全我父子”,不说“全我夫妻”。
但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牧音既然对渤海王妃的位置势在必得,王妃不下堂,这件事就不会完。
齐国得罪不起柔然,是上下共识,所以渤海王妃迟早都会下堂。区别只在,被废还是自请。被废,那是奇耻大辱,她的儿女,无论尊为皇后,世子,还是太原侯,都会因此失去立身的根本。但是自请下堂,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是她让出来的,那是她明大义,识大体,为了大齐边境的安稳让出来的,无论渤海王还是满朝文武,都会在敬意之余,对她多一分歉疚和感激。
而对她来说,保住了儿女,就是保住了她自己。
至于此,牧音公主顺理成章上位,柔然偃旗息鼓,剩下朱夫人,再兴不起风作不了浪。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连城只能叹一口气。事情虽然因她出走而起,却不可能因她归来而终,之后的风云变幻,根本与她没有多少关系。这其中关节,她不明白,永熙皇后是明白的。
所以她并不稀罕她主动请缨去晋阳。
连城低低地道:“和尚,你带我去江南吧。”
她不想留在这里,一刻都不想。她不想再看到雍容华贵的永熙皇后,不想再去想忍辱负重的渤海王妃,不想去想,那个受了冤屈还能够一跪一叩去见父亲的世子,那和她记忆里肆意飞扬的少年,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世事变幻无常,每一个人都再回不到当初。
“你眼下伤势还重,”和尚说:“等你伤好了——”等她伤好,就能去江南么。和尚有一瞬间的茫然,命运在路上安排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有哪一个踩进去,不会万劫不复?
而连城梦想着江南的杏花烟雨,浓绿色的春,葱葱郁郁的树冠下,一盏茶,一副棋,很远的地方,谁敲了一下木鱼?
连城于是偶尔觉得自己有做尼姑的潜质。
尘埃落定很久之后,连城终于再见到永熙皇后。依旧素衣绫裙,耳中明月珰。她说:“阿惠已经出来了。”
“你大约也已经猜到。”她说。
连城沉默。
如果和尚不转回来,永熙皇后又不送她去晋阳,她就只能困守在这里,反复地想,反复揣测。未必推想不出这个结果,只是会很惶然。
“义城公主已经死了。”永熙皇后说:“郁娘子有什么打算?”
连城道:“我原本是要去江南,如今自然还是去江南。”
“可需人护送?”
“不必。”
永熙皇后点点头:“你能回来救阿惠,我很感激,但是——”
连城忽然笑了:“殿下既然感激,何不赠我金银?”
永熙皇后:……
有人要钱,有人要命,有人要起钱来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