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喘息功夫,前方竟又来一队车驾,一水儿黑甲的随从,约三四十人,远远看去,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威势。
两队车驾是相对而行,愈行愈近,双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休说相避,让道在路边的行人面上纷纷露出“有好戏看了”的表情。
果然,只过得片刻,两队车驾就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所有路人屏气凝声,连路边梧桐树上歇着的黑鸨都难得地消停了一回,就听得黑甲车驾中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缓声问:“谁人挡我车驾?”
有人至窗边,轻言细语几句,车驾中人冷笑一声:“给我打开!”
四个字,言简意赅。黑甲随从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中多少都有犹疑之色,显然有所忌惮。
车驾中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却不依不挠,提高声音加重力度又喝道:“打!”
这一句下来,再无人敢抗命,纷纷举起手中棍棒,尽力朝对方打去。
登时喧哗之声大作。
让所有围观者眼珠子哗啦啦掉一地的是,另一队车驾竟不敢还手,只纷纷回马走避,像是不敢惹黑甲随从的样子。
连城心道,如果真不敢惹,何不一开始就让道?这架势,却像是做戏了。
正想,身边几声惊叫,抬头时,但见一根一尺来长的赤棒直直飞过来——也不知是哪个失手——眨眼就到眼前,被砸中那是非死即伤,连城体力虽弱,本能还在,疾退几步,堪堪避开,手心里才捏出一把汗,随即就听得一声怒气冲天的哀嚎,不由惨叫一声:完了怎么把它给忘了……
这时候却是迟了,挨了打的小叫驴目光闪闪,理直气壮朝着车驾冲撞了过去。
连城好想捂住眼睛装死。
像是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车驾停了下来,殴打和走避的随从们停了下来,围观路人的眼珠子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叫驴直冲冲冲进车驾里,然后是长嘶的骏马。
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不是连城这个倒霉鬼——她还在装死和不装死中徘徊——而是御者,御者迅速平息了马的躁动,然后连城就听得先前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平平问道:“乱我车驾者——谁?”
隐忍的怒,如隐忍的火山。
坐在火山口的某人好想弄根面条来上吊。
自有人把她从人群里揪出来,推搡到车驾前:“禀使君,冲撞使君车驾的,就是这小子的驴。”
仿佛有眸光在脸上一转,漫不经心问:“……该当何罪?”
有人答:“杖五十。”
连城心里暗暗叫苦,就她眼下的身体状况,哪里还经得起五十下杖责,忙道:“小人愿交赎金赎罪。”
——金银虽好,那也得有命享。
车中静然,良久。
连城企图抬头观察情况,被死死按住,没能得逞。年轻男子像是在蹙眉,难以决定的样子,忽又有人近前,喁喁细语,片刻,判决下来:“不许!”
连城:……
年轻男子又吩咐:“带她回府,等本官回来处置。”
连城:……
连城被押送进门的时候留心看了一眼门楣,黑底朱字隶书“崔府”。连城琢磨着,她好像并没有得罪过姓崔的人呐。
当然有没有得罪过到这时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落在他手里,只能听凭发落。
让连城惊讶的是,她并没有被关进阴森冷暗的囚牢,而是被安置进一处院落,院落不大,有屋三两间,单单只住了她一个,屋中摆设寻常。院子里倒有几株木樨,这时候正开花,细细碎碎的落英,簌簌。
两个彪形大汉守着院门口,每日饭食自有婆子送来,虽不甚美味,也不算太坏。
只是就这么被撂下无人问津,到底心里忐忑,连城掰着指头数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仇人,永熙皇后是巴不得她走,其他人又没这么无聊。
眉尖一跳,莫非是和尚那头……
她被当街带走,这么大动静,和尚如果来找……她可不就是钓鱼的饵?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五十下杖责迟迟不来。
被这么干晾着也不是办法。
连城顶忧郁地站在木樨树下,暗金色木樨花丝丝缕缕落了一头一脸,还是决定从送饭的婆子入手。又懊悔出门没多带金银,钱可通神么……这句话是谁说给她听?婆子再来,连城就有意无意同她说起:“……崔使君在街头好大威风。”
婆子瞪着眼看她。
隔几日又道:“崔使君那日判我杖责五十,我还当自己必死无疑了……”
婆子继续瞪着眼看她。
“难得崔使君大仁大义放我一马,我倒想找个机会谢他。”
婆子的眼珠快瞪出眼眶了。
连城叹了口气:“可惜崔使君日夜繁忙,没时间见我,我又……就是想托人道声谢,我看嬷嬷你倒像是个有头有脸的……”
婆子一扭头。
“莫非是我看错了,”连城故作的大惊小怪:“也对,有头有脸怎么会被发配到这等荒僻之地来……”
年老积威的婆子终于冷笑一声:“小娘子不必白费心机。”
连城:“嬷嬷一直不说话,我还当嬷嬷是哑的呢。”
婆子拂袖而去。
其实连城也看得出来,这崔府虽然不及世子府中富丽堂皇,底蕴却远胜之,光府中这些训练有素的下人,就不是一般人家拿得出来。怕是富贵得有些年代了。只是不试一试,终究不甘心。
试了也不甘心,连城连声叹气,简直想借酒消愁。
不知不觉,月亮爬上树梢。
连城摸摸五脏庙,空得有点慌。平常这点儿,饭食早到了。莫非是婆子被她气到,要使坏饿她一顿?果然阎王好见,老鬼难缠呐。连城又忧郁了。忽听得院门嘎嘎一响,转头去,昏暗的天色里有人宽袍缓带,姗姗而来。
连城忍不住揉揉眼睛。
“听说你要谢我?”这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连城还有印象——那婆子竟真受了她激将?那婆子竟真有能耐把人请来?连城觉得事情是越来越荒谬了,口中只能结结巴巴地道:“崔、崔使君?”
久闻其声,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身形修长,一袭寻常浅青色便服,偏穿出清雅之姿,月下缓缓走来,恍惚竟有凌波而行的风华。连城忽然就生出须得仰望的压力。
那人像是全无自觉,在木樨树下住了脚步,如在云端,疏疏道:“这儿摆张食案,正可对酌。”
话音落,立时就有仆从上来,就仿佛只一眨眼,木樨树下诸物俱备,流云白檀木漆案,案角绘得凤尾森森。成套的青瓷食具,食具上精美的冰裂纹,倒像是木樨花的形状,又有浮雕鎏金银壶,夜光杯对着梢头明月,光华皎皎。
崔使君做了个“请”的手势。
连城目瞪口呆地坐下,目瞪口呆看崔使君素手执壶给她斟酒,酒水如虹倾入杯中,映着月光,宛然浮金碎玉。
竟真是个要对月小酌的格局。
连城也不知该如芒在背还是受宠若惊,定定神,双手捧酒,举高过头,谢道:“谢使君不杀之恩。”
不等崔使君有所表示,仰首就饮尽了,再自斟一杯:“再谢使君大人不计小人过。”
话了,第三杯又至:“还请使君大人大量,放小人归家。”
这一口气三杯,崔使君拊掌笑道:“小娘子倒是海量。”轻描淡写,就敷衍过去。
连城:……
又慢悠悠浅啜一口,慢悠悠问:“小娘子这么急于出去,可是有什么事?”
连城心道我没问你把我关这儿干嘛,你反而来问我出去有什么事,合着没事就该在这里骗吃骗喝……好像有什么不对。连城鄙视了自己一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倒没什么事,只是连日不归,我家郎君该忧心了。”
“你家……郎君?”崔使君面上明显震惊的颜色。
“你家……郎君?”
有另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眼前忽然就缥缈起来,连城觉得整个心都缩成了一团。
有时候你总相信自己已经忘记,就好比被刀剜去一块的伤口,当初怎样血肉模糊,怎样痛彻心骨,都会被时间抹平,然后就可以欺骗自己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荒谬的谎言,重复了一千次一万次,渐渐就信以为真。
直到那人到眼前来。
骗自己的时候,总以为永生永世都不会重逢。谁知道世界有多小。连城想挤出个笑容,崔使君想同她说:您还不如哭呢。——他也想哭,本该大吼一声不得擅闯民宅,可是看到渤海王世子这张惨白得见鬼似的的脸,话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你答应过不会负我……”
语声里的颤意,连城低头看杯中酒,不知道为什么波光粼粼:“我可以反悔么?”
“砰”地一声倒下的酒壶,泼出一地的酒水,有人哆嗦,有人冷冷地问:“你能把酒水收回壶里么?”
覆水难收,连城何尝不知道这个典故:“我不能——殿下你能么?”
崔使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