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连城还没有意识到,崔宁崔使君是个很绝的人。
她虽然答应了会跟世子走,但也猜不出要怎样的机缘,才能达成这个结果。忧心忡忡了许多天,崔宁没有再来,于是紧绷的心,渐渐又松懈了。连城开始谋划,怎样想法子把话传给和尚,让他速速离开邺城。
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连城呜咽一声,倒头就睡。
热,好热。
才三月,怎么就热成这个样子,连城翻了个身,朦胧听见有人声,像是脚步,起先没在意,但是越来越响,越来越响,不知是触动到哪个点,连城一激灵醒过来,冲天的火光直愣愣闯进眼睛里。
到处都在燃烧,映红了半天夜空。
这时候外间嘈杂忽然又听得真切了:“走水了、走水了!”
“清芷园走水了!”
更真切的是房中噼里啪啦的响声,横梁上掉下来的火,一簇一簇,哧地蹿起老高。
好端端的,又不是天干物燥的时候,怎么会起火?连城也不及细想,随便捞了件衣裳披上身,就要往外冲,几步又回头,把被子蒙在头上,一路的深一脚浅一脚,一时火热,一时又散了。
东西不辨,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总也走不到头似的,连城目不能视,便只循着声音去,声音越来越响,猛然间劈头一凉,寒气飕飕上来,连城把被子一掀,一个来不及刹脚的仆役提着空桶,有些呆呆地站在面前。
又有人一推:“边上去、边上去!”
“别碍着救火!”
连城身不由己,跌入到人山人海中。她自进崔府以来,哪里见过这么多人,一时茫然无措,忽又醒悟:这样乱,不正是逃走的好时机?
眼观四面,四面都是人,耳听八方,那更是什么声音都有,有惊问:“怎么眨眼就到这里来了?这把火烧得可邪乎。”有担忧:“里间可还有人?”有安慰:“放心,苍暮斋好些年没住过人了。”又有叹息:“这一把火烧下去,今年的用度可吃紧了。”更多是管事气势汹汹地吼:“快、快!来人呐!”
连城混在其间,且行且退。
忽然一阵马蹄声,风一样刮过来,几乎所有人都是眼前一花,那个裹着黑色披风的少年就到了面前:“人呢、人呢?人还在里面么?”
管事尚未看清楚来人是谁,只是为其气势所慑,不敢不答:“……小、小人也不清楚。”
少年凝站了片刻,一拨一拨的人从他身边过去,火毕剥毕剥,又一根横梁砸下来,轰然作响,那火中的人……他猛地甩掉披风,就有数人气喘吁吁冲进来,制止道:“不可、殿下!殿下万万不可!”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连城是一早就想好了要偷偷溜走,这最好的时机,双脚却像是被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
有时候你根本无从追究,这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不能动,不能思考,不能做任何事。
而少年恼怒地要挣脱他的侍卫,奈何踢翻一个,又一个舍身忘死扑上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腿,只是不让他上前。
这僵持中,忽然有人从人群里跌了出来,刚刚好跌在少年的脚前,一抬头,火光乍亮,照见她的面容。
少年踢到半空的腿再踢不下去,一呆,趔趄,幸而身后人赶紧扶住了他:“殿下?”
少年站直了,看一眼熊熊的火,没有看面前的人,转身就要走,人群已经哗哗地让出道来——虽然大多数下人并不知道这少年是哪家的殿下,但都知道是惹不起的——那跌倒在地上的女子却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角:“殿下!”
世子脚步一滞。
“殿下,你靴子穿错了——”
靴子穿错了……靴子穿错了……靴子穿错了……崔宁抹一把汗,觉得自己脖子上有什么在摇摇欲坠。
世子瞟一眼脚上明显不对称的两只靴子,脸黑得能滴下墨来,却只咬牙,一言不发,抬脚要走,下摆又被扯住:“还有什么事!”
“殿下……”“郁娘子莫忘了答应我的事”,崔宁方才的话还在耳中响,连城咽了口唾沫:“殿下不打赏么?”
打赏……打赏……打赏……这回是所有围观众都抹了一把汗,觉得整个崔府都在摇摇欲坠中。
“崔季舒!”世子唇齿之间逼出三个字。
连城还没想明白崔季舒是谁,崔宁已经排众而出,叉手行礼道:“世子。”
世子死死看了他几眼,狞声道:“卿府中可有地方,容我与这位小娘子说几句话?”
自然是有的。
不过盏茶功夫,就被领到一间花厅,厅中无人,崔宁亲自掌火,一盏一盏点燃灯树,光影寂然,亮了一室。
崔宁躬身退出去。
剩下连城和世子,连城垂着头,视野中就只有世子衣袍的下摆,有细微的褶子,那显然是匆忙穿上的,让她恍惚想起初见牧音时候,他穿着粗布衣裳从外面走进来,那时候他说:“……即便是这样,我也是要来的。”
如浮光掠影,所有从前,到如今不堪想。
怎么走到的这一步呢,是明明白白,却又糊涂起来,细细的呼吸,细细的急促,世子声音里的倦意:“你到底要做什么?”
连城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的脸色,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硬着头皮道:“我、我想回殿下身边。”
“回我身边,”世子嗤笑一声,突兀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就仿佛有巨大的阴霾,从他的身上渗出来,千丝万缕如蛛网,把她网在其中。连城模模糊糊地想,每个人都明知道无法回头,却总还奢望别人在原地等候,等,一个永远都不会回头的人么。谁会这么傻呢。
“明依死了。”世子忽然说。
那是她知道的,连城的目光收缩,视野中只剩下自己的脚尖。
“是了,你当然是知道的,”世子微微仰起面孔,那些他不愿意回想,却一次一次逼得自己回想的记忆。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冰冷的床榻,冰冷的空气,冰冷的言语,天罗地网,严防死守,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所有他以为他曾拥有的,到这时候都成为笑话。世子深吸了一口气:“明雪定然告诉过你……但是明雪也死了,你知道么?”
“……对不起。”她一直不敢去想明雪,不去想,就会觉得她还在,那个表面娇憨,其实也娇憨的少女。
“你能回头来救我,我很感激。”他知道自己声音里听不出感激,但那是真的。虽然并没有人告诉过他,但是他猜得到。没有连城,明雪绝无可能把他在草原中的经历说得这样分毫不差——当然那可能是她为明雪所迫。
也有可能……谁知道呢。
但如果没有她,明雪就不可能混淆视听,生生拖住父亲,那即便司马子如日夜兼程,也回天无力。
连城的头垂得更低:“世子言重,连城不敢当。”
“我不知道崔家子许了你什么好处……”世子看着灯下乌鸦鸦的发,他恨不起来,无论她因着什么原因离开,又为着谁归来,他都恨不起来,那也许是人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但是当初你答应过,不会负我。”
“……是。”
“后来你说,”每句话的艰难,都如刀割,但是听的人也许并不这么觉得,少年自嘲地笑一笑:“你说你反悔了。”
连城不说话。那原本就不是个平等的约定,她答应过不负他,他却没有答应她任何事,所以他可以理直气壮把她推给另外一个人,他可以理直气壮谴责她负约,理直气壮怨恨她,而她无言以对。
“现在,我答应你了。”他看过前人的合离书,曾经在一起过的两个人,最后的分道扬镳,书上说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当时诧异,离别与放手,竟然可以用“欢喜”两个字,她会欢喜么,他不知道。
他忘了是谁,说过他与她没有姻缘之分,那也许是真的,是他年少轻狂,才会以为人力可以胜天。
“答应……什么?”连城反而迟疑,迟疑地抬头来,她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他比她记忆中要瘦上许多,眉目里的颜色,像是惘然,又像是解脱,也像是无穷无尽的疲倦。
“答应你反悔。”世子淡淡地说。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反悔的,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原本就不过是谎言这样愚蠢的谎言,为什么偏有人信,为什么当初会欢喜:“自此之后,你我之间,再无牵绊,郁连城,我不想再看到你。”
连城想要应他,想要说:“好,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不知道为什么出不了口,怎么都出不了口,她怔怔站着,怔怔看他大步走出去,身影越来越模糊,然后终于看不见了。心口空下去老大一块。
“郁娘子、郁娘子?”崔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他不肯带我走,我尽力了。”“了”字没有落音,满口腥甜自喉中涌上来,连城用力要咽下去,恍惚有谁在耳边大喊:“郁娘子、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