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向崔宁告辞,在半个月之后。就如同病来得无缘无故一样,病去得也是全无理由。连城同崔宁说:“谢过使君这些时日的收留,他日如有机缘,连城必有厚报。”
——他没把她丢出去喂狗实在是太厚道了,只是“厚报”两个字,她说得实在心虚。
只要你不再在世子面前出现,就算是报答我了。崔宁心里这样想,口中只含笑道:“郁娘子言重了。”
出了崔府,连城先回了趟东山。和尚当时租赁,是以年为限,如今到期,主人家已经收了回去。虽然没有新人入住,到底换了锁。院子里被收拾得空荡荡的。连城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想,她在崔府有小半年,和尚都没找上门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为人所迫,已经离开邺城,另一个是行动受限。
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连城转头直奔瑶光寺。
——如果说人来人往的地方最好打探消息,那么最容易知道一个和尚下落的地方,自然非寺庙莫属。长秋寺她是不敢去的,且不说皇家寺庙的名头,光永熙皇后常去礼佛就足以让她退避三舍。
除此之外,邺城最大的寺庙就是瑶光寺了。说起来瑶光寺还是和尚的老巢。连城恍惚记得和尚说过,他曾在瑶光寺修行。
于是换了身旧衣上门,口口声声只道是来邺城寻亲不遇,衣食无着,求住持慈悲,允她乔作男装,在庙门边上摆个写字摊儿,替人写个书信,抄个佛经什么的,又口口声声如住持不允,她就活活跪死在山门外。
她久病初愈,又刻意施为,一张小脸熬得蜡黄,随时会倒下的样子,住持也是无奈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连城就此在瑶光寺住下。
先是旁敲侧击试探住持口风,他像是对“微之”两个字全无印象。又偷进藏经阁,摸了瑶光寺的名录出来看,上面也没有微之法号。连城心道莫非和尚是外来的,只在这里挂单,并非在此落发?
还是说……一闪而过的念头,连城并不愿意过于深究。留心穿进穿出的和尚,信徒来来去去,也都是全无线索。
和尚当初那一走,真如泥牛入海。
连城心里叹着气,提笔又落一字,抄的《地藏王本愿经》,是孙夫人为女儿发愿。论起来孙腾是邺城四贵之一,横行跋扈,名声实在不好,却为这个早失的女儿,每年放数百侍婢为良民,据说曾发誓“愿免千人”。
但最终也没能找到。
人世茫茫,一个转身就错过的,非独此一家。
摊儿一摆月余,连城借住在寺里,渐渐习惯寅时起,亥时歇,习惯暮鼓晨钟,檀香缭绕,也习惯了僧人开口“阿弥陀佛”,闭口“善哉善哉”,她有生以来,并没有过这样心静的时候,静如止水,连城于是明白,当初和尚为什么总诵经给她听。
如果不是素食让她难以忍受的话……
然而口舌……人之大欲。好在后山野物众多,连城时不时上去拎只兔子,下山远远瞧见亭中仿佛有人,熟练从背篓中摸件旧衣裳,包了兔子,扎紧,往背篓里一丢,依旧满面春风,脚步从容。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对男女在纠缠。
女郎穿了浅青色重莲绫衣,挽一条轻盈的卷草纹披帛,百蝶月华郁金裙,行动间偶尔一闪,是金丝边雪缎鞋,斜绣一支红梅。因戴了帷帽,看不到更多容色,只盈盈一双妙目,顾盼生辉。
竟是个难得的佳人。佳人急于离开,却为男子所阻挠,无奈后退,她退一步,男子跟进一步,再退,男子双臂一张,所有后路都被断绝。女郎面有愠色,猛瞧见山间有人来,一时喜上眉梢,张口要呼救。
这一分神,面上帷幕飘然坠落,竟是难描难画的一张俏脸,亭中拦路的男子为之一怔,亭外连城也是怔住。
“小郎救我!”
恰似乳莺初啼,连城一时狼血沸腾,正要大吼:“放开这位小娘子!”话到舌尖,男子转头来看了一眼,那就仿佛是半空劈了个雷下来,连城脑袋一热,冲口道:“妖孽,放开那位公子!”
美人傻了:这上演的是哪门子戏码?
闻声赶来的崔宁面皮一抽:……果然极品都是成对出现的。
同样闻声赶到的一众侍卫更是被这句石破天惊的“妖孽”震得头昏眼花,满心满脑转动都是同一个念头:到底要不要出手呢——他家主子好像被调戏了呢!便纵是渤海王世子脸皮之厚,也吃不消这许多惊讶试探询问玩味与揶揄的目光,蹿出半山亭,一把拖住某人的手落荒而逃。
——绝不能留她在这里丢继续人现眼!
——他这辈子的脸都给她丢光了!
——他到底为什么会认识这个人啊啊啊啊啊啊!
连城被扯着一气儿跑了有半个时辰,几次要甩开手,都没能甩得脱,最后忍无可忍,祭出狮子吼:“抢劫啦救命啊——”
世子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掐住她的脖子把人拖进巷子里:“你你你……你够了!”
连城掰开他的手长出一口气:“累死我了——至于跑这么远吗?”
“至于!”世子好想捡块石头把屋顶上那只咧嘴笑得正欢的乌鸦打下来。
连城回想一下自己方才明显脱线的举动,不得不承认:“抱歉……坏殿下好事了。”——她一向自诩靠谱,直到遇见渤海王世子。不过那也许是因为不靠谱也是会传染的。作为受害者,她理直气壮判定自己无罪。
世子被一口气哽住,上不去下不来,良久,只能恨恨道:“你怎么还在邺城?”
连城炸毛:“我怎么不能在邺城——邺城又不是你家!”
“邺城就是我家!”
世子应得无比笃定,连城悲催了:自古民不与官斗,信然。
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斗鸡眼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早春的阳光,牛奶一样静静流淌在明亮的空气里,鸟儿蹲在枝头喳喳乱叫,满地绿荫,少女鼻尖晶莹的汗珠,方才神勇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
心里忽然就软得一塌糊涂。
世子抬手,连城下意识一躲,没能躲过,然后瞧见他修长的指尖拈一片碎叶,也不知是走过哪片树林时沾上的。他比她高一个头,看她的时候须得微微低眉,飞扬的眉目里就格外生出一分温柔。
——当然那也许是错觉。
世子说:“你让阿宁带给我的话……我记下了。”
连城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骨灰盒的事——该死的崔宁,她人还没死呢!
“有机会我就去蜀中。”
“……好。”这时候连城反而心平气和了——他当初被囚,她不能眼见他死,崔府走水,他来得这样仓皇又慌张,他后来说不想再看到她,那是她与他有缘无份,但到底也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
世子又问:“你去那山里做什么?”
不提山里还好,一提,记起那张宜嗔宜喜的芙蓉面,无名火呼剌剌就冲上来,连城冷哼一声,扯下背篓,解开死结,世子但觉眼前一花,两只长耳朵忽地弹跳出来,然后是宝石红一双眼睛,顶忧郁地与他四目相对。
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耳朵:“你——”
“我暂住瑶光寺,殿下不愿见我,以后大可以绕道走……我并不会去太多地方。”
“你在瑶光寺做什么?”
“卖字。”
“卖字?”世子一怔:“你缺钱么?”——连城的节操,实在很难让人报以希望。
连城张口要说“缺”,好歹及时打住,下巴一抬:“那关殿下什么事。”
世子的脸登时沉下去,他不能不记起另外一件事,那仿佛是针,在心上狠狠扎了一下:“你家郎君呢?是他让你——”
“那关殿下什么事!”连城仇大苦深地扯了扯兔子耳朵,兔子一龇牙,看得某人又摸了下自己的耳朵。连城实在不想再继续编撰那个子虚乌有的“郎君”了,一个谎言,要一千个谎言来圆。
渤海王世子被她一句一句噎得直翻白眼,纵知她言不由衷,也只得叹气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这样熟悉的话……连城心口险险一跳,却只能生硬应道:“没有。”
——那些当初没有问的事,到如今又何必再问。离开崔府之前她就已经想明白,计划把她嫁给太原侯的多半不是他,理由很简单,他就算全无心肝,也总不至于愿意喊牧音公主作娘。但是明依死了,明雪也死了,渤海王妃因此下堂,都是铁板钉钉,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鲜血与阴谋。
人每走一步,都会有脚步留在岁月的尘埃里,因为时光不可能回头,所以谁也无法抹去。
这样斩钉截铁的拒绝,世子也只有沉默,沉默的风过去,树叶子在顶上哗啦啦地响,那是谁在说:“……保重。”
他与她之间,纵使相逢,也不过就只剩下这两个字,罢了。
永嘉四年的木鱼,一声接一声地敲下去,三月三的狂欢结束,清明就到了。
许多年以后连城还记得那年清明,连绵不断的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在青青柳条间,在浅浅杏花里,无语到天明。
这时节的僧人照例是最忙的,忙到不可开交,许多恳请都只能婉拒。住持一脸为难地看着面前长跪不起的老妇人,她悲悲戚戚地哭道:“我就这一个孩子,又没长大就夭折了,祖坟也进不去……”
住持念了几千句几万句“阿弥陀佛”都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又实在脱不开身,忽然间的福至心灵,转头道:“有劳郁施主替老衲走这一趟。”
“我?”连城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