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施主在我寺中修居士,经义都是极熟的,”住持一脸慈祥,打诳语比诵经书还自然:“相信有郁施主祈福,令郎定可安息。郁施主也正可积些功德。”
连城怎么都觉得,自己实在不像是个缺德的人呐。只是扛不住一句接一句的“阿弥陀佛”,就算为耳根清净计,也只得应了。
前后下了小半月的雨,清明那天反而放了晴,天蓝得和洗过一样,小朵小朵浮云,白得近乎透明。风还有些凉意,杨柳丝丝如碧。
老妇人夭折的孩子埋在城郊义冢,义冢多半都是无主尸骨,没多少人来此烧纸,萧瑟得凄凉。老妇人唠唠叨叨和她说,她的小儿半岁就没了,那么小,只怕不记得她,不受她香火,所以定然要与他说清楚。
慈母心肠,连城亦是动容。
她虽然不曾真的出家,到底在寺里住了些时日,耳濡目染,不说学个十成,七八成总有,几段经文念下来,也算是有模有样,堪慰人心。
尽心尽力,折腾到天色将晚,事情才算了结。连城扶着老妇人往回走,有素衣男子擦身而过,脚步微滞:“连城?”语声诧异。
是世子。
却不似平日前呼后拥的气派,只带了阿洛一个。连城福了福身:“殿下?”
世子的目光在老妇人身上停了一停,连城知他是误会了,只是不作声,世子道:“阿洛,你带她去外头等着。”
阿洛领命,老妇人早吓得呆了,竟一声不吭,乖乖跟了去。
世子又看了连城一眼,转头前行。
连城知道他的意思,亦步亦趋跟上。心里却是奇怪,以他的身份,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陆家亲故的墓地,再寒酸亦不至于此。默默然走了有一盏茶功夫,才听得世子涩涩道:“是明依和明雪。”
“我来邺城,除了阿洛,就只带了她们……之先,在晋阳,她们也总吵着想来,我答应过的。”
“那时候以为来日方长……”总要到眼前来,才知欢聚时短,离别时长。
他停步的地方,竖了小小两块墓碑,碑上都是简简单单一行字:
“段明依之墓”
“孙明雪之墓”
原来明依姓段,明雪姓孙,连城默默地想。这两人固然是为世子送掉了性命,又何尝不是为她而死。如果是当初,明雪要杀她的时候,那各凭本事,生死无尤,但是并不是,她是替了她去晋阳送死。
一念及此,连城不免神思黯然,老老实实双膝跪地,硬梆梆磕了几个响头。
暮色温柔地覆下来,所有凛冽的眉眼,都因此失了锋芒。
“父王想要废掉我。”世子忽然出声,寒凉如这个时节的雨:“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直到她出走。没有出口的半句话,彼此心知肚明。
但连城还是诧异了:“怎么……会?”她转头去看他,简素的人影融在暮色里,轮廓有些模糊,眉目依然分明,这样飞扬的一张脸,竟然也会生出这样郁郁的颜色。连城简直忍不住想要伸手替他抚平。
生生止住。
“我也一直以为,不会。”宛若叹息:“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父王想要立四郎。”
“可是四郎他才……”连城哽了一下,她并不清楚陆四郎的年岁,印象里只是个童子,趾高气扬的童子。
“七岁。”世子淡淡地说。
“为什么?”连连城都知道“国赖长君”,渤海王没理由不知道,何况元家宗室尚在,渤海王尚未称君,便纵是权势滔天,离至尊之位,也还有不长不短一步的距离,这一步,难道指望由一个七岁小儿来走完?还是他有信心,能撑到小儿长成?但是渤海王已经到知天命的年岁了。
他就不怕……
“谁知道呢,”世子冲她笑一笑,换回到漫不经心又无可奈何的语气重复:“谁知道呢。”
那当然不是真的,他是知道的,至少在那以后他已经知道了,无非他的父亲宠爱另外一个女子。
古话说“富易交,贵易妻”。当初他总不信,不信,所以总能找到许多借口:他拿箭射他,是舍不得他落到别人手里;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是他太胡闹;他把他关起来,是因为他让他失望……要找,借口总是有的,要信,其实也并不太难,如果他肯瞒他一生一世,他未尝不会感激。
毕竟他身上流着他的血,割不断砍不断,他有几条命呢,他又不是哪吒。
但是他忽然想明白,不废掉他,怎么废掉他的母亲?不废掉他的母亲,如何能立朱氏?又有谁,会真正信那些“四郎类我”的蠢话,汉高祖还说过“如意类我”呢,他敢立赵王如意么。
柔然是自作聪明,为他人作了嫁妆还沾沾自喜,以为得计。不不不,她不是威胁,从来都不是,可惜她不明白。
那真是一个笑话,可惜一点都不好笑。
那种被全世界背叛的冷,冷得彻心彻骨。还能信任什么呢,如果连给他骨血的人都想要他的命。
那或者是真的,作为渤海王世子,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那之后……方才知道,他的生死,仍在人一念之间。没有实力,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无论是母亲,还是明依明雪,还是……
“……对不起。”有人仰头来,轻轻地说。
“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世子摸摸她的发:“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他总能找到借口。”
连城低头看自己的手,人总要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让我给明依和明雪抄养生咒吧。”
“……好。”世子说:“明儿我让阿洛送金箔纸过来。”
这时候月亮已经上来了,弯弯如菱角,如舟,别在夜的鬓角上,苍茫寥廓的天宇。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人总会在某个时刻,明知道回不到过去,却还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如果。
相遇的人总会相遇,贪恋过的暖,岁月的斑驳,最终都凝成记忆里青白色的月光。
次日阿洛果然送了金箔纸过来,另有笔墨,都是世子平日里常用的。阿洛说:“郁娘子先用着,等用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连城低眉:“有劳洛侍卫。”
提笔落墨,阿洛静然看了一会儿,行礼离去。
有些字字句句,也不知是怎么漏进耳朵里的,但是你总会听到,关于某人的消息,比如他附庸风雅,招拢才名之士,且不管东郭还是西郭,或出为官,或入为宾;比如他热衷于纵马行猎,隔三差五,总会上东山,千骑平冈,免不了鸡飞狗跳,劳民伤财;再比如他热爱华服美食,食不厌精,而衣不厌丽,邺城渐渐形成奢靡的风气。而丞相府中,更是夜夜笙歌到天明。
这样一个人,倒真像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渤海王世子,不曾经历过任何,被背叛的恐惧,被囚禁的绝望。
但他分明又做了另外一些事,比如悍然废掉前朝以资历选官的旧制,空出官位,提拔身边的狐朋狗友;比如仗势欺人,凶名在外的邺城四贵先后落马,运气好如太保孙腾,不过是对他不够恭敬,就生生被从胡床上拖下去,在相府外站了整日;运气不好如左仆射司马子如,直接弹劾下了大狱,一夜白头,最后还是渤海王亲为说情,世子才把他提溜出来游街示众,据说当时司马子如战战兢兢问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问:“阿惠儿……不,大将军是真要杀我吗?”
少年将军噗哧一笑,亲手为他解了枷锁,扬长而去。
据说司马子如站在街中间又被围观了两个时辰——据说是因为难以置信——直到渤海王赐他千金以压惊。
连城深刻怀疑,老狐狸是在装可怜骗钱,但是邺城人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连城:……
自此,渤海王世子严刑峻法之名,蜚声中外。
真要命,他像是一点都没变,可是这些事行来,件件桩桩,都让人捏着一把汗。连城叹着气,不知不觉描画出来的眉眼,眉是这样的,绝不会浓上一分,眼是这样的,也没有淡下一色,但是整张面容跃然纸上,却是像,又不像。
还是当初那个,飞扬跋扈,万事都不在心上的少年啊,她再怎样,也都描摹不出日后的风霜与阴霾。
连城握住笔,心有戚戚。
“郁娘子,”阿洛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看了有多久:“我有句话,一直想问郁娘子,只是不知——”
“你问罢。”
“郁娘子当初……为什么要陷害我家世子?”
陷害?连城一怔。他也是这样想的吧,为什么不,她终究是奉命来行刺的刺客,而行刺一个人,未必就一定要用掌中剑。她当初不辞而别,走得无影无踪,柔然人暴起发难,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谁敢保证不是预谋?
所以他才说:“你能回来救我,我很感激。”——他与她之间,何尝就说到“感激”了。
连城苦笑。要到这时候方才明白,梦中人反反复复诉说“我没有”是怎样的酸楚。笔杆在手心里“咔嚓”,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响动,如同她的回答一样苍白:“……我没有。”
他没有,她也没有。
阴差阳错,或者是……
在月下徘徊,春天里的月,蘸着过于充沛的雨水,有格外清新格外静婉的气息,小朵小朵灿金色的花,理出丝丝缕缕的脉络,她当时在莫度帐中看到的文书,当时不去问他,或者说不敢问,并不是不能解释,如果世子死在草原上,那么最后谁陪在他身边,无关紧要,但是他回来了,他活着归来……
即便是渤海王,还有不能不娶牧音的时候,而况区区一个世子。
这些事,她能想明白,他自然也能。她能放下,他自然也能。
至少这时候她以为她是可以的,直到……听到渤海王世子遇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