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无可奈何从屋顶上掉下去,下面站着脸色铁青的渤海王世子。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
本相府是有门的好不好!世子:“……进来。”
伤得不算重,但是血也染红了半只袖子。受伤的人不觉得,看的人触目惊心。
“查出是谁指使的了吗?”连城利落丢掉了身为一只刺客的自觉性,而世子轻描淡写:“左右不过那些人。”
连城心里一突:“你不会又——”
世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连城抚额,这样恶劣的习惯,怕是真改不过来了,连城估摸着,他多半又在丞相府弄了个离心院,也不知道日后渤海王来京看到是个什么心情——世子进京倒没有大兴土木,就着他父亲的丞相府,马马虎虎住了。
“你是真不怕死。”连城喃喃地道。
“你怕死,”世子嘿嘿冷笑:“怕死到夜闯完世子府又来闯丞相府。”
连城:……
这货是真不知道什么叫打人不打脸!
这个不知道什么叫“打人不打脸”的家伙显然很明白什么叫“蹬鼻子上脸”,一时要吃茶,一时要点心,一时要听曲儿,连城掀桌:“不会!”有人笑得眉飞色舞:“我就想听听《西洲曲》。”
连城很有点恨猫不成虎的遗憾。
时光仿佛就回到出使柔然以前,连城得了空过来探望他,有时卧床休息,有时在看书,也有时候提笔要写字,连城给他磨墨,磨墨是一种很悠长的时光,明月映在窗上,花与树的影子。
他不问她的郎君,她也不曾问过柔然和亲……通通都装作从未发生过。
也下棋,世子的耐性比和尚好上一炷香,输了棋的连城有时给他念一段奏折,也被迫学过古琴,不过自从世子心爱的古琴“绿绮”被连城一口气拨断三根弦之后……丞相府清静了。
偶尔世子也猜她走的哪个门。连城翻墙翻得颇为丢脸,十次有八次会被逮到,相府护卫因此被撤了不少,连城又说他不怕死,世子这会儿索性就不辩了,偏着脸看定她笑,忽然阿洛在门外禀道:“殿下,大娘子来了。”
永熙皇后!
连城嗖地一下缩到了屏风之后,行动之快,世子一呆,总要到这些时候他才不得不被逼正视连城特么本质就是个刺客的事实!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永熙皇后的人影疏疏落在屏风上。
“阿姐怎么来了,”世子的声音:“也不让人先说一声,我这里可没什么可招待。”
“我听说你受伤了。”
这借口!世子干笑:“……我伤快好了。”
永熙皇后被他梗住——已经好些年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愣了愣,才把话接上来:“……我听说阿爷本来要进京的,走到半路得到豫州刺史投敌,献虎牢关的消息,不得不折回晋阳,准备出兵。”
“可不是,这等朝秦暮楚之辈,不教训一下,怕以为我大齐无人了。”
“阿惠!”听得出恚怒,连城心中纳罕,在她看来,这对姐弟感情一向都不错,豫州远在千里之外,反了个豫州刺史,实在怎么着都怪不到世子头上来,永熙皇后今日……实在异常得很。
却听永熙皇后怒道:“明明是你调戏人家小娘子……”
桃色纠纷!连城精神一振:莫不是上次被她搅合的“好事”?那可真是个美人儿。
世子还是吊儿郎当的声气:“我就是想给阿宁出口气。”
和崔宁有关?八卦爱好者顾不上泛酸,忙忙两个耳朵竖起来。
“是么,”永熙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语:“你就没想过,阿爷上次收兵,到这次出征,总共不过歇了两个月?”
“父王戎马一生——”
“阿惠!”
这回换了世子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地道:“我想过,所以粮草和兵马都是尽足的,几个转运仓也都满了。高家这几年尾大不掉,父王也是有心清算,只苦于没有借口。既如此,我给他借口。”
——合着他还有理了,连城默默对手指。
“父王善战,我擅理财,有我在这里,即便是父王吃败仗,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如是……阿姐还有什么不放心?”
“你、你这是承认了?”永熙皇后的声音在抖。
“我来邺城的原因,阿姐是知道的。”世子难得的心平气和:“只要父王进京,我就不可能再压服他们,他们与父王并肩作战,厮杀疆场的时候,我尚是黄口小儿,于是在他们眼里,我就永远都是黄口小儿。”
“就算阿爷进京……也未必不支持你。”
世子没有应声,连城觉得他是笑了一下,那种极尽讽刺的,嘴角微微上扬。
姐弟对峙的沉闷,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透过灯罩,映着屏风,悠长和短促的呼吸,不是很远的地方,隐隐还有笙箫的声音,相府歌舞,是一日都没有停歇过,但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已经不同于从前。
从前……
永熙皇后终于只剩下叹息:“阿惠你……变了。”
世子再次沉默以对,又过了许久,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起,然后脚步渐渐就远去了。颤巍巍的烛光,还颤巍巍亮着,连城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的时候,世子面上还是茫然,茫然地笑一笑。
“阿惠。”连城试着伸手碰碰他的脸。
“阿姐说的,好像是真的。”他怔怔地看着烛火,怔怔地说:“她说我变了。”
“变了,变成什么,是嗷呜一下扑过来咬人的老虎,还是成天飞得高高的,看哪里有腐肉吃的秃鹫?”连城耸耸肩。
“如果都是呢?”世子转眸看住她。他有一双太深太黑的眼眸,专注看人的时候,就像是所有光影都会被吸进去,沉重的坠入感,连城忍不住轻吻它,温柔如蝴蝶在指尖,收起双翼:“那又怎样。”
“你不怕?”
“怕。”连城笑了,梁山伯遇见祝英台,难道不怕有一日劳燕分飞,白娘子寻到断桥,难道不怕永镇雷峰塔,可是已经相遇了啊,可是他们已经相遇了啊,连城听见心底的叹息,清晰就如同在耳边:“怕有什么用。”
“如果有天我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连城,你会离开我吗?”
“除非你赶我走——”
那像是一个承诺。这天下有多少承诺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不会变的呢,她曾经答应过的,她最终反悔,可是当她这样说,他总还是信了,不由自主地信,不由自主地欢喜,便纵有一日反目……
或如斛律王子与柔然巫女。
连城在几日之后才听到所谓“荒淫公子调戏良家女,傲骨男儿一怒走西疆”的戏文。那说得是绘声绘色,宛若亲见,真正见证过现场版的连城不得不对说书人非凡的想象力表示敬服。
消息能压到这时候才揭开盖子,也算是殊为不易了,戏文一出,自然全城哗然,不知道有多少美貌少女不敢单独上街,也不知有多少想要攀龙附凤的忝着脸把家中族中小娘子送进传说中“酒林肉池”的丞相府。
而市井之中更常见的是叹息“黄口小儿果然不堪大任”,或怒骂“作奸犯科者不得好死”,也有人凛然评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连城只一门心思想:“就算是真要逼反高家,不能换个别的法子么?”
——这姑娘一贯地找不到重点。
“不能!”世子回绝得理直气壮:“高家是世家,树大根深,哪里是一时半会儿拔得起来,高慎又是高家寄予厚望的下一代家主,素来精明谨慎,如果不是美色昏头……”
连城还是狐疑:“真不是为了美人?”
世子急得跳脚:“我特么冤得能叫六月飞雪了。”
忽忽门外一声惊叫:“下雪了!”
世子:……
即便是在抄经,连城想起当时世子的脸色,也忍不住笑。皇帝才信天象,她不过是个江湖人,三日凌空也好,六月飞雪也罢,都不过看个热闹。
倒是那些说书人,忙不迭都编排进去,在他们嘴里,整个大齐最可怜要算渤海王这个为混账儿孙奔波受累的倒霉爹了,特别前线传来捷报的时候,渤海王是悲剧形象一时光辉到无法直视。
连皇帝都为之祈福。
——也不知宫里皇后和永熙皇后怎么想。
“郁娘子。”一个微微低沉的女声响起,就仿佛轰地一下,把连城眉梢眼角的笑意全炸飞了。
瑶光寺这地面真邪,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殿、殿下。”连城头也不敢抬。
“我该和你说好久不见么。”永熙皇后轻言细语:“你我也算是故人了——郁娘子为什么不抬头,不敢,还是没脸?”
连城不作声:渤海王世子都会大声反驳她“邺城就是我家的”,永熙皇后就更有这个底气了,鸡蛋不与石头碰,她还是老老实实装哑巴好了。
“跟我装哑巴?”永熙皇后笑了:“你是不信我能把你赶出去?”
“……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