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转头去跟阿惠哭诉?”永熙皇后拳头握得死紧,这等事,原本不须她亲自出面,但是她亲自出面过了,竟然有人不给面子:“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后来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你家郎君呢?”
“死了。”连城一激灵,下意识冒出两个字,出口又后悔——她怎么给自己栽这么个难听的名声呢!
“死了?你当我三岁小儿么!”永熙皇后是真想掀桌了:有个什么不着调的弟弟已经够烦心了,还添一个更不着调的——她还要活吗!
话到这份上,连城也只能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我不会害他。”
“你会的,”永熙皇后在将沉的夕阳里看她的眉目,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会的,你会害死他的。”
这句话,确像是在哪里听过,连城一怔,是了,是在柔然,斛律王子的婚礼上,那个金发少女,对了,她才是真的国师,她用磕磕巴巴的汉语磕磕巴巴地说:“你、会、害、死、她、的。”
——最后果然死在她手上。算不算一语成谶?
“不,”连城甩掉这个该死的念头,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重复:“我不会害他,我宁肯我自己死了,也绝不会害他。”
“你不知道……”永熙皇后只说了半句话,忽地气短,她总不能真杀了她,真杀了她,阿惠会恨她吧,可是……“你快走吧,我不杀你,可是我父王就要回来了,这一次,他定然是要进京的。”
“阿惠拦不住他”这句话恻恻吞了下去,她或许心慈手软,不肯叫阿惠恨她,可是父王……他是绝不会留她性命的。
连城低着头不说话。且不说她不知道离开这里能上哪儿去,她还没找到和尚呢,而且她还答应过,答应除非他赶她走,否则绝不会离开。她也知道诺不可轻许,可是……大约她前世欠他很多钱。
永熙皇后被她气得脸都白了,索性不与她废话,径自让人与住持交涉。住持虽然惊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娘子竟然会和永熙皇后这样的大贵人扯上关系,却是毫不含糊,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郁娘子既然已经寻到亲故,小寺就不多留娘子了。”
连城:……果然仗势欺人是他陆家的优良传统么。
拖拖拉拉收了摊子,又拖拖拉拉收拾了衣物,再拖拖拉拉走出山门,山门外有人笑得天真又无邪:“世子让我在这里等郁娘子。”
连城:“你家世子去街上摆个摊儿算命,定然日进斗金。”
阿洛:……有一个毒舌的世子爷已经很不好过了,要不要来一个同样德性的世子妃啊!
永熙皇后阴着脸从身边过去,咬牙切齿:“叫你家世子想好怎么和父王交代!”
连城倒也问过世子,如何知道永熙皇后会来找她麻烦,世子笑嘻嘻地说:“你学会这段《杨柳歌》我就告诉你。”
连城:……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什么的最要不得了。
其实也不难猜,连城琢磨了几日,得出结论,无非是世子在永熙皇后身边放了眼线,对此,世子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住她嘿嘿冷笑:“别找借口了,不就是新曲子学不会么,朽木不可雕,本世子也不是今儿才知道。”
连城很淡定地看了一会儿初夏的天空,有云,慢悠悠地过去:可是、可是她在瑶光寺真不是为了卖字啊……
倒是求过世子帮她找人,可惜世子看过一眼和尚的画像之后很坚决地拒绝了:“邺城不会有人收留他的。”
——他怎么可能让她惦念这样英俊的一个男子,哪怕是和尚!
“为什么?”奈何连城不知好歹,犹自追问。
世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她:“他不是和尚。”
……这算是答案么!连城好想吐血。
“他是先帝的棋侍,”世子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你不要去想了,他定然是离开邺城了。”等等!他不会就是、不会就是……世子仔细瞧了一会儿连城,他敢打赌,这丫头定然已经把自己说过“有郎君”这回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亏他郁卒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
“他还答应过带我去江南呢。”连城小声嘟囔,言若有憾。
“是么!”世子斜睨她一眼,悄然浮上的幸灾乐祸:“上上年,就我们去柔然那年,夏末,他护着先帝回了趟洛阳。”
“然后呢?”
要公平地说,这人还是很厉害的,出身寒微,骑射也不好,先帝在位多年只拿他当弄臣,谁知是个百战百胜的将才,领了七千兵马和渤海王数万大军周旋两月有余,折损不多,还让先帝重新登基过了最后一把皇帝瘾:“然后大军压城,不敢久留,带着先帝撤走,打算渡河投奔南朝。”
连城一怔,想起来:“不是说先帝去周国了么?”
世子两手一摊:“后来和宇文恺闹翻了。”
这这这……他这是走哪儿闹翻到哪儿啊……做傀儡不乖点有前途么……唔,虽然乖也未必有前途。
“宇文恺这个乱臣贼子又立了新帝,先帝自然就回不去了。”
乱臣贼子!连城望天:你就老大不说老二吧。
“然后,”世子又看了连城一眼,拖长了语调,示意她专心听讲:“然后这五千人渡河,渡到一半,山洪暴发……五千人卷了个干干净净,他和先帝仅以身免。”
世子抬起下巴,一副“你还敢和他去江南么”、“我把你从死神的魔爪里拯救出来很感激我吧”的表情。
连城:……
满湖的莲渐渐凋零,八月里木樨开始香的时候,渤海王进了京。
要说连城对渤海王进京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她只从柔然归来时候,在车里远远看过他一眼,印象还不如射雕的朱夫人来得深刻,但是他把世子打得鬼哭狼嚎的英雄事迹当初在世子府实在没少听。
再加上永熙皇后的态度……
世子忍无可忍:“是我爹进京又不是你爹进京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连城很淡定地回答他:“我爹进京那叫诈尸。”
世子:……
“你就这么怕他?”
连城想了想:“他要打我我能还手么?”
“我父王不打女人。”世子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连城拍着胸口:看来渤海王也不是全无优点。
“……他会直接打我。”
连城:……
渤海王凯旋归来,天子郊迎。
虽然连城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真真到渤海王出现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光看那风里招展一眼看不到头的旌旗,光看那些明晃晃亮瞎人眼的铠甲与长枪,还有那些睥睨而立的战马……
就知道所谓的江湖草莽,在正规军面前,根本不够看。
这样赫赫扬扬的威势,渤海王却并不像是个骄横的权臣,天子下辇,渤海王立时舍马,屈身下拜,虽身着甲胄而不废礼,难怪当今天子做傀儡做得乐不思蜀了。连城默默地想,而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连眨眼的功夫都来不及,所有都人只看到正午的阳光下一闪而过的白刃——
“有刺客!”
“护驾、护驾!”
一时惊声四起。
但是那刀光分明是朝着渤海王去的。
场面混乱起来,马嘶人嚷,惊慌失措的天子,而渤海王世子因为遇刺经验丰富而镇定自若:“请陛下回辇,暂避其锋。”
至于渤海王……身经百战的渤海王当然无须他关照。连城虽然挤不进内圈的热闹,到底站得高,看了个大概,刺客是混在天子亲卫里,同伙不多,虽然有欺到渤海王身边的,也几个回合就被拿下了。
不过片刻,一排七个刺客就被扭送到渤海王面前。
渤海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皱眉道:“请陛下容臣将这些奸人带回府中审问。”
天子坐在辇上,冕旒垂下遮掩了他的眉眼,他讷讷道:“朕、朕——”
“陛下勿要惊慌,不过些须跳梁小丑,臣下定能给陛下一个交代。”渤海王说得,不像是天子亲卫里混入了刺客要杀他,反像是天子遇了刺。世子撇撇嘴,天子哪里敢多说,喏喏道:“卿自行其事。”
虽然事情平定得很快,但是好端端一场凯旋,还是被搅了。
连城溜回相府的时候,上下都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样子,连城小声问过路的婢子:“……世子呢?”
婢子怯怯指了指书房。
连城一溜儿小跑过去,才推开门,就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陆子惠你这是弑父!”
顿时石化了。
——所以说如果你觉得躺枪很悲惨的话,不妨试试撞枪?
——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个书房附近方圆十里连个苍蝇都没有了。
世子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一眼都不看她,只厉声喝道:“出去!”
“出去?”渤海王阴森森地笑了:“不必了。”
连城退了一步,想想不对,又小心翼翼上前半步,低着头:“王爷有什么吩咐?”
凶名昭著的渤海王冷冷看她一眼,冷冷道:“把门关上。”
连城揣摩了一下情势,后退一步退出书房,把门关紧了。
渤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