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是忽然传来的,那时候连城在给世子梳发,晨光里,乌发浓如泼墨,柔如软缎,然后急促的脚步声惊碎了一室晨光:“殿下——”
是渤海王手下头号谋臣程元嘉,连城见过他几次,但这样狼狈的形容,还是头次看到。
世子呆了一下。
程元嘉的目光落在连城身上。
世子转头看了她一会儿,柔声道:“我在书阁里藏了坛石冻春,你去帮我取来。”
连城虚应了一声,转身。身后是谁的目光一路追随,连城走了有七八步,忍不住回头,看见世子的手按在腰间。程元嘉点头,世子摇头。连城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是世子忽又叫住她:“我要出趟远门……你跟我去罢。”
他没告诉她去什么地方,但是她应了,她说:“好。”
世子却又犹豫,低头想了片刻,还是摇头:“不,你还是别去了,就在府中等我罢,如果……”
嘎然而止的话,一行数人,匆匆而去。
世子不在,日子就有些空空荡荡,偶尔想起他最后的话,临别眼神,只觉得古怪,这种古怪的心情,让连城想起多年前,在江湖流浪的日子,也许是因为离开已久,当初的本能,退化得实在堪忧。
有日忽听得外间喧哗,遣人出去探听,片刻,进来一个陌生的婢子,眉目间略有些慌张,口齿却还清楚:“是重华宫那位,这几日日日都来……”
连城当然知道“重华宫”那位指的是当今天子。
世子说过他人很伶俐,当初先帝西奔,他初初被扶立,就主动求娶他的妹妹,常年窝在重华宫吟诗作画,分内事如祭天祈福也从不推三阻四。这样尽职尽责不捣乱的傀儡也挺难找,所以虽然手里没什么实权,但是渤海王一直都敬着,又有宗室的势力在,这个皇帝,除了有点无所事事之外,小日子还是很滋润的。
和世子关系却是平常——当然这绝对是世子的错——只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勤于来访,或是疑世子不在府中?
思忖间,喧哗之声愈近,眨眼就到门外,对答清晰可闻,是崔宁的声音:“陛下、陛下不可!……陛下莅临,世子本应出门以迎,可是世子狩猎摔伤,卧床不能起,不敢君前失仪——”
一年轻男子朗声道:“什么失仪不失仪,我与阿惠郎舅至亲,阿惠有个不好,我难道能不来看他?既来了,哪有面都不见就走的道理。”
“扑通!”崔宁跪了:“陛下!”
“究竟有何不可?”皇帝此问,近乎刁难。想是崔宁已经拖延了不短的时日,眼下再拖不过去,皇帝心知肚明。
“世子他……”崔宁咬牙道:“世子他实是伤了容貌,陛下与世子亲厚,自然知道世子素来脸皮薄,又爱惜颜色,还请陛下给我家世子留些颜面。”
“嗳嗳嗳,我当多大的事呢,”皇帝笑道:“这小鬼,几天不见就作怪了,我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得个实信儿,回头只怕阿芷不依,崔郎倒晓得给那小鬼留些颜面,可让朕这颜面往哪儿搁呢?”
皇帝笑得和煦,话却说得诛心。
连城料崔宁是拦不住他了,这些话,无非说给她听,忙招手叫婢子上床。帐幕才放下,一行人就登堂入室,有人探声喊:“阿惠、阿惠!”
连城半起身,推那婢子:“殿下、殿下!”
婢子亦是机灵,粗声粗气哼了两声,就是不说话,崔宁在外头轻咳:“殿下,陛下看您来了。”
连城继续推那婢子,那婢子锦被一拉,兜头兜脸都盖住,又翻身朝里,哼哼唧唧没一句实在的,眼看皇帝快忍不住了,随时可能叫手下人掀了帐子,连城心里暗暗叫苦,声音里故意带出些哭腔:“殿下、殿下醒醒!”
“吵什么!”猛地爆出一句,休说外头那位,就是连城,也惊得呆了:这声气,竟和世子一般无二,不知世子是从哪里找来。
到底皇帝有气度,惊归惊,仍言笑晏晏:“阿惠是我。”
边说,边亲自拢起锦帐,竟是要看个究竟。
仓促间连城无计可施,忽然背后传来一股大力,身不由己被推了出去,一抬头,正对上皇帝——那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地面见天子,那是个眉目俊秀的年轻男子,他看清楚连城的面容,竟比连城更吃惊:“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样没头没脑的问话,连城一呆,不知该怎样回答。好在皇帝也没等她答的意思,一跺脚,匆匆就走了。
倒比来时还走得更快些。
到确定门外再无声息,这才松下口气来,忽觉背上寒凉,触手,汗湿重衣。
连城没有去问崔宁这是怎么回事,没世子发话,问他也不敢说,何况这个布局不难猜,无非是世子不在,而这个事实必需瞒天过海,无非是有人擅口技,而连城她、她长了一张不仅世子认得、皇帝也认得的脸,这时候忽然又想起,当初太原侯说:“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连城还是头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没等她想明白,永熙皇后就上了门,指名要见。连城找不到拒绝的借口。永熙皇后与她相对而坐,沉默半晌,她说:“我不能杀你。”
是不能,不是不想——这真是句惊悚的话,连城垂着眼皮,默默寻思,她最近好像确然没有开罪她的地方。
“你……见过皇上了吧。”
连城一脸懵懂地点头,永熙皇后有抚额的冲动:“那你还不明白么?”
连城摸摸自己的脸,迟疑:“陛下认得我?”
果然没有觉悟啊,和阿惠那个混蛋一样没觉悟!永熙皇后扭头看窗外,是秋天了,阳光还明亮着,有风瑟瑟。连城琢磨着,试探问:“莫非我长得……长得像某个皇帝陛下认识的人?”
永熙皇后深吸了口气,对自己重申:“我不能杀你。”不等连城再有所疑问——也是在她被气死之前,豁地起身道:“带她回宫!”
对永熙皇后这样粗暴的处置,连城试图反对过,但是很明显,反对无效,卿衣的武力值和明雪仿佛,而丞相府上下,绝没有人敢对永熙皇后说半个“不”字,于是连城毫无疑义地被套上头套,塞进永熙皇后的车驾里。
车行辘辘,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停。
这是连城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宫。没等她仔细打量完周遭奢美的环境,就被利落丢进一个荒僻的院落里:“给我看牢她,要是跑了,或者死了,你们就等着陪葬吧。”这是永熙皇后的原话。
连城听得很郁卒。
扪心自问,对这场飞来横祸,连城一点准备都没有。
这张脸,她已经用了十余年,在邺城也有这么久,永熙皇后都不曾出手,是出了什么事,让她开始忌惮这张脸?
因为皇帝?她这张脸到底哪里和皇帝扯上关系了?
翻来覆去想了有三五日,还是没有头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性命无虞。于是每天盼望的,就只剩下一日三餐,猜测饭食的内容,是连城的爱好之一,偶尔也想想,世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回来找不到她——永熙皇后应该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理由罢。
也不知道永熙皇后打算关她多久,是关到世子归来呢,还是到她死,如果是后者,性命无虞,好像也不值得庆幸了。
一个人的天荒地老,在之前,并不觉得荒凉,在之后,不寒而栗。之前与之后之间,缱绻不离的,是谁的影子?
数着冷雨,天渐渐就黑下去。
连城吹了灯,正准备上床安歇,猛听得门外有人喝问:“什么人!”
“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是谁呢,连城疑惑了,这样耳熟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是谁。
“公、公主殿下?”守门侍女声音里的惊疑不定,和着冷风冷雨,简直像是战栗:“这么晚,公主殿下怎么会突然驾临?”
原来是公主。连城默默地想,那耳熟多半是错觉了,她并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公主——她连宫里有几个公主都不知道。
却听公主淡淡地道:“我去哪里,莫非还要向你报备?”
“奴婢不敢!”侍女诚惶诚恐地回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永熙皇后殿下可知道?”
公主怒极反笑:“你说呢。”
侍女继续战战兢兢,却寸步不让:“奴、奴婢不知道。”
“滚开!”公主厉声喝道。
侍女像是退下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城心里一动,一伏身,钻入床底,屏住呼吸,然后门忽然就开了,随即亮起的灯,窸窸窣窣衣裙摩擦的声音,有人坐在床上,冷冷道:“好了你可以说实话了。”
这个声音,比公主的声音更为耳熟,连城一愣之下,立时就认了出来——牧音!竟然是牧音公主!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和公主一路?
“什么实话不实话?”公主忿忿地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郁连城!”
这三个字一出,连城几乎是魂飞魄散——她被发现了?她怎么被发现的!
正怔忪间,牧音冷笑:“郁连城,你少给玩花样,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么!义城公主,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义城公主?”
“什么郁连城,什么花样,什么义城公主?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公主越发地一头雾水,连城却在震惊之后,慢慢回过神来:是了,必然是这样,必然是这位公主……和她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脸,不仅让牧音错认,也曾让皇帝认错过。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皇帝看到她时候的震惊与失态——他看到的不是她郁连城,而是他妹妹的脸,他看到他的妹妹、齐国长公主出现在丞相府,在渤海王世子的床上,对此,除了落荒而逃,他还有别的选择么?
也难怪永熙皇后随后就来带走她,囚禁深宫。
毕竟这样的阴私,皇帝也不便直接质问公主,即便事后心中有疑,使人回头察看,也无法确定,他当日看到的,是她,还是长公主。不能确定,就不能进一步追索世子的下落。这真是个完美的局,设局的,是世子,还是崔宁?
这应该也就是当初太原侯能够一口咬定世子不会杀她的原因了,那么当初世子让她陪他进餐,也不奇怪了,居移气养移体,他是要她和公主,长得像一点,更像一点,像到足以以假乱真。
然后呢,然后让她冒充公主么?她郁连城和公主,还真是有没完没了的不解之缘啊。
连城深叹了口气,却听牧音公主森森地道:“你还是不肯承认么?”
“承认什么?”然后是一声尖叫:“你、你、你做什么!”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在雨夜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看来牧音很恨她呀——她恨她什么呢?连城迷惑地想,对那个代自己受过的少女充满了同情,但是同情归同情,自投罗网这种事,她是决然不会做的。屋里这么大动静,外间都没有反应,想必,守门的侍女多半不是退下了,而是被打昏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着急:她总不能一直在床底下趴着吧。
“阿元死了。”牧音忽然说。
公主没作声,大约是被牧音吓怕了,深闺里的少女,哪里见过血。连城却是皱眉。在她看来,阿元并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无论柔然把她失踪的时间定在入城之前还是入城之后,只要牧音决意相护,没有护不住的。
除非是——
“你当初倒是走得痛快。”牧音突兀地笑了一声,苦苦地:“我如今也不想追究你怎么来的邺城,又怎么混进宫里人模人样做了公主。”她不同于明雪,她猜得到当日连城出走,是因为心慕世子,不肯嫁给太原侯。如今时过境迁,陆子惠死里逃生,两人又都在邺城,也不知道有没有旧情复燃。但是她心里清楚,要让连城知道她欲行不利于陆子惠的事,多半还是不肯帮她的。
便只道:“我只要你带我去见皇帝。”
她要见皇帝做什么。连城心里一突,却听公主问:“你要见我皇兄做什么?”
“皇兄?”又一声冷笑,生生忍住:“那和你没关系。”
“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公主鼓起勇气,尖声反驳她:“我才不会带你去害我皇兄呢!”话音落,颈上一紧,又一行血,汩汩而下,伴随着牧音冷冷的问话声:“……是么?”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忽然插入的声音,有人喜,有人惊,喜的是公主,叫道:“阿姐!”
惊的自然是牧音。
眼看着人仪态万方走进来,无须提点,这张脸,已经足以说明她陆家人的身份。牧音原本是打算着,挟持“连城”到这荒僻的院落,一来便于审问,二来也不容易惊动人,就算惊动也不要紧,之先被她打昏的公主的侍女,这时候应该已经把事情上报给皇帝——却不料先来的是陆家人。
稍稍瑟缩,很快又扬起下巴,喝道:“贱婢无礼!”
“本宫无礼?”永熙皇后皱眉,她并没有见过牧音,但是多年来,又哪里有人能在她面前呵斥过一句“无礼”!
能自称“本宫”的人……
牧音心里一动,到这份上,却不容她退缩,当下挺直背脊道:“我是渤海王妃,难道当不得你一声……母亲?”
公主到这时候才知道,挟持自己的人竟然是渤海王妃,一时才略有了血色的脸又苍白起来。
渤海王妃的自请下堂,对永熙皇后来说,是毕生都不能消除的奇耻大辱,在这当口被生生撕开,是忍了又忍,方才能够若无其事地道:“想必是王妃出身是塞外,有所不知,在我大齐,该先论国礼,再叙家礼。”
目光在牧音手中的刀光上停一停,似笑非笑又添一句:“等王妃行过国礼,知薇自然会与王妃行家礼。”
牧音瞥一眼永熙皇后背后的人,哪里敢把匕首从公主颈上移开,就只道:“无礼就是无礼,还狡辩什么——要公主命的话,都给我退出去!”
连城虽然看不到室中形势,却也猜得出,永熙皇后定然不会孤身涉险,再听到这句“都给我退出去”,更是心中明亮——永熙皇后若真的遵言退出,公主未必会被怎么样,她肯定是危险了。
当机立断,猛地蹿出床底,凑到牧音面前,笑道:“阿姐,好久不见。”
一个照面,两个“连城”,牧音惊得趔趄。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啷当”一声,卿衣出手,匕首落地,月眉长索一振,把牧音绑了过去,牧音犹自惊惶,看看连城,又转头看公主,喃喃道:“你、你……你到底是谁?”公主也是目瞪口呆。
唯有永熙皇后峨眉深蹙。
——她之先是听说连城这里有变,担心连城跑了,匆匆赶来,结果却碰上牧音劫持公主,不见了连城,也只能先按捺住心思,先应付这头,却不料、不料……乱成一团乌龙的局面,可该如何善后?
她这头为难,又有侍女匆匆过来,附耳轻语道:“陛下听说公主被挟持,亲自过来了。”
皇帝来了!
那可真是乱上加乱!永熙皇后的目光在公主和连城面上逡巡不定。连城虽然不知道那个神色焦虑的侍女在她面前说了什么,但是她心里清楚,她和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事,绝不能泄漏出去。
换句话说,绝不能让公主离开这里。
当下上前一步,笑吟吟道:“阿姐!”这句话学的公主,像了个十成十。
永熙皇后登时就醒悟过来,轻咳一声道:“静华受了惊,不如先在这里歇会儿。”又意味深长看了连城一眼:“你跟我来。”
公主虽然养在深闺,经历甚少,到底不傻,一时惊道:“阿姐——”
“请公主殿下安歇。”早上来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扶住她,公主就只能眼睁睁瞧着永熙皇后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