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皇后带连城回宫,刚刚安顿好,就有侍婢禀报:“陛下来了。”
永熙皇后微微颔首:“请他进来。”
不过片刻,御辇就到了殿外,皇帝匆匆下辇,匆匆进来,见永熙皇后端坐于上,忙忙见礼道:“皇嫂!”
永熙皇后微微福身:“陛下。”
“朕听说阿静她——”
“已经没事了,”永熙皇后截住他的话头:“受了点惊,我这边近,就带了她回来。”
皇帝听说公主无事,稍稍放下心来:“能让朕见见么?”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我都说了,阿静只是受了点惊,没有大碍,难道我还能拦着不让你们兄妹见面不成——陛下这是把本宫当什么人了!”永熙皇后面色一沉,数落得毫不客气。皇帝讪讪道:“朕、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卿衣!”永熙皇后不理他,提高声音道:“去请长公主!”
卿衣应道:“是。”
过了有盏茶功夫,换过衣裳的连城出了场,一张小脸被涂成失血的苍白,低垂着头,怯怯道:“阿兄!”
她原本就与长公主极像,又是在这等情势下,动作、言语都不须多,皇帝也万万想不到她会是个西贝货,紧走几步近来,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一番,也只唉声道:“怎么恁地不小心?”
连城心道这纯然是个运气问题,和小心不小心有什么关系。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只“虚弱”地靠着卿衣,低声道:“她、她有刀……”
皇帝就这么一个同胞妹子,平日里看得和眼珠子一样,这时候难免心疼,忙道:“是阿兄不好,乱问这些有的没的,阿兄这就带你回去——
连城这个假冒伪劣产品哪里敢跟他走,一时身子晃了晃,撑不住要倒下的样子。
卿衣连忙出手扶住。
“阿静眼下情形,怕是一动不如一静,”永熙皇后漫不经心地道:“当然如果陛下要坚持,本宫也不反对。”
连城闻言,越发“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卿衣怀中:“阿兄我怕……”
“阿静不怕!”
永熙皇后冷眼看这一场“兄妹”情深,淡淡地道:“横竖人在这里,要走要留,陛下自行决定,不过,阿静是在御花园出的事,陛下要强行带她回去,回头噩梦不止,血不归经,落下病,可莫要怪到本宫头上来。”
皇帝自然知道她这番话十分有理,又瞧瞧连城的脸色,就有些踌躇。
“其实带走最好。”永熙皇后又道:“本宫原也不耐多管闲事,要不是念在阿静平日也唤我一声阿姐的份上——”
“就拜托皇嫂多多看顾了。”皇帝接口道。
永熙皇后眼波一转:“长公主都累成这样了,卿衣你还不快扶下去歇着!”
“是,殿下。”卿衣福了福身,扶着连城缓缓退了下去。
目送两人的背影渐渐没入后庭,皇帝才又转头问:“那刺客,可是被皇嫂拿下了?”
“陛下连刺客也要见一见么?”
皇帝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这人竟敢潜进宫里来挟持阿静,总要问个水落石出才好。”
永熙皇后点头道:“本宫也是这个意思。”
“那——”
“所以本宫,方才已经把人送到大理寺去了。”永熙皇后笑吟吟地说:“想必大理寺,必然能给陛下一个圆满的交代。”
大理寺,不,更准确地说,是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是陆家的人?皇帝是不信永熙皇后这么快就把人送了过去,只恨不能揭破。他猜这个刺客进宫来,多半与陆家眼前的事有牵扯,有心要带回去自己审问,奈何永熙皇后占住了理,就算他是天子,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也只能徒呼奈何。
垂头丧气回了宫。
眼看着御辇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永熙皇后一抬眉:“都出来吧。”
连城惊讶地看着云母山水屏风后头转出来的人,一身薄墨云纹象牙色襕袍,衬出清雅无双的眉目,赫然竟是太原侯!
太原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行礼道:“阿姐。”
“坐。”永熙皇后叫了起,目光转向连城,介绍道:“二郎,这是——”
“郁娘子,”太原侯含笑:“我们在柔然见过。”
柔然……连城面色一垮:那就是她的死穴。
显然永熙皇后也记起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直接略过寒暄,进入正题:“我还没问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忽然就来也邺城?”
太原侯道:“是阿兄的意思,阿兄着人传信与我,让我镇守邺城。”
邺城是世子的地盘,却交给太原侯来镇守……他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么。连城眼皮一跳,永熙皇后的心却碎碎沉了下去,近乎自欺欺人地问:“他人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太原侯说:“阿兄的行踪,不是我可以过问的。”
“他还有别的吩咐么?”
太原侯瞥了连城一眼,永熙皇后摆手表示无碍,太原侯这才轻声道:“阿兄让我把三郎和四郎看管起来。”
三郎四郎不过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能顶什么用,真正要看起来的,当然是他们背后的人。永熙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就替他,好好守着邺城吧。”停一停又道:“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她平日和阿爷接触得多,”太原侯含混地道:“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我来邺城,被她混了进来。”
永熙皇后皱了皱眉:“好了我知道了。”
又道:“阿静看到连城了,暂时不能放她出来,让连城冒充过这一阵……再说。”
连城心道这个“再说”实在大有可玩味之处。又听永熙皇后道:“好了我这里没事了,那个女人我自会处理,你回去吧。”
“是,阿姐。”太原侯的余光扫了连城一眼,转身去了。
连城就这样在永熙皇后的承香殿里住了下来。从囚犯到公主,因为要装病,她的活动范围并不比从前大多少。永熙皇后不大管她,皇帝倒是很来看过几次,她每次都很“虚弱”地糊弄了过去,只是面对这样关切的眼神,多少有些心虚。
也问过卿衣公主眼下情形,卿衣笑话她杞人忧天:“郁娘子还怕我家殿下对公主不好不成?”
连城叹了口气:“也不知牧音公主眼下如何了。”
“郁娘子还惦着那个女人呢。”卿衣知道连城的过往,对她这样心软嗤之以鼻。
连城不说话。她哪里是惦记牧音,她是……要说牧音最害怕的事,渤海王世子上位绝对能名列前三。原因很简单,有柔然强大的实力做后盾,无论渤海王还是皇帝,都要忍让她三分,但是渤海王世子就不一样了,先有连城被逼出走,后有渤海王妃下堂,他和她之间的仇,结大了。
就算明面上不能把她怎么样,暗地里……可就难说了。
如是,世子下落不明的原因,牧音离开晋阳来找皇帝的原因,都呼之欲出了。
如她所猜是真,连城站在梅树下,一树花开如雪:那世子此去,有千里万里之遥,虽然……想必还是会难过,又或者,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公主殿下像是很忧心?”
身边突兀响起的声音,竟然是太原侯!自她当初奉命行刺之后,几次相遇,他还是头一回同她说话,连城不知道该胆颤心惊呢还是受宠若惊,呆了一呆,行礼道:“……侯爷!”
太原侯自是不肯受她的礼,双手虚虚托起,微笑道:“让我猜猜,公主殿下眼下忧心的是什么。”
连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值得苦笑道:“侯爷就莫要戏弄于我了。”
太原侯奇道:“难道公主殿下不是在惦念我那兄长?”
连城低头不语。
太原侯唇上一抹微笑流转:“我恍惚听说,我阿兄游猎归来,陛下拟在明日,千秋殿里摆宴迎他,只不知消息真不真。”
连城:……她能说她不信吗?
连城也不知道太原侯这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过问她当初的行刺失败,也没有问过她后来的出走拒婚,却提供了这样一条她求之不得的消息,也不知他是不复肖想那个位置,还是别有盘算。
但是次日果然听闻宫中摆宴,连城支开卿衣,连哄带骗弄了套宫人装束,混进千秋殿里,不必怎样火眼金睛,轻易就找到了她想念的人,一身软金白纱袍,却束了绛红云锦带,斜斜靠在座上,说不尽旖旎风流。
歌舞尽欢,酒正酣。
连城悄没声息溜过去,尚未站稳,喘匀气息,世子已经斜斜一眼睨过来,看清楚是她,一抹轻笑转瞬即逝,像是怔了怔,低头饮一口酒。
皇帝却是来了兴致,一拍手,说道:“如此良辰美景,阿惠何不下场一舞?”
齐人擅舞,便是天子,兴起时候也自翩翩,而况臣下。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连城在世子身侧,轻而易举看到他长袖之中悄然收拢的五指,握紧,面上却洋洋笑道:“……谨遵命!”
应声而起。
渤海王世子跋扈之名,海内尽闻,难得有对皇帝这样客气的时候,一时宾客纷纷侧目。
他原本就生得极好,这时候扬眉动目,踏歌舞来,或旋如飞雪飘颻,或跃如隼鹰回翔,时又纵横腾踏,步步都在鼓点上。
连城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头去,撞上太原侯的目光,心里咯噔一响——他也来了。
心神方有些不定,就瞧见世子脚下趔趄,摇摇,如玉山将倾,不觉面上变色,恨不能上去帮扶一把,好在世子反应快,一拧腰,险险稳住,又飞快旋身,如奇峰突起,转而长袖低入华裀。
虽眉目仍含笑,难掩舞步虚浮。
登时再无他想,双手按在案上,一撑,跃出坐席,转至天子面前,扬声道:“独舞何趣,请双舞!”
天子看清楚她的面容,骇然变色,张口要呼,又死死按下去。
连城不理他,疾步下场。
其实连城并不太擅长拓枝,舞剑还差不多。好在世子极是乖觉,她一动,他跟着就变,缓时如行云,如静水缓流,急如雷霆,如飞瀑直下,长袖时卷,卷时如花盛放,如月在怀,长袖有时舒,舒时却如剑,如虹,一去一回,凛凛,有寒意侵肤。
天子身边侍卫因此大为紧张,不知是哪个撑不住喊了声“有刺客!”登时有人尖叫,有人恐慌,有人奔逃,有人跌倒,案几倒地声,盏碟撞击声,屏风碎裂声,席间一片混乱,盛宴至此,不散也散了。
世子从容舞尽最后一个音符,遥遥下拜:“臣下告辞!”
很大的雨,砸在车顶,噼里啪啦地响,更衬出车厢里静默得诡异,挂在一角的琉璃灯,无风也瑟瑟,光影摇曳得厉害,这样近的距离,竟然看不清楚彼此的面容。
世子低低地说:“你都知道了?”
连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黯然。车厢里空气压窒得她甚至无法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只是……猜到了。”
“猜到什么?”
“猜到王爷他——”连城迅速看了他一眼:“薨了。”
这不是太难推断的一个事,世子当日的匆匆而去,数日不归,天子窥府,牧音入宫,那显而易见是试图抢在大厦将倾之前,与皇帝结成同盟,以至于太原侯的镇守邺城……都太反常,反常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