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王之死,于大齐,如山之崩裂,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等这个机会,就有多少人蠢蠢欲动,将欺他兄弟年少。只因消息不能证实,渤海王余威犹在,这一干豺狼虎豹,方才隐忍不发。也所以,皇帝邀他宴饮,请他起舞,或早在幕后置刀斧手数枚,只等摔杯为号,就一拥而上,乱刀分尸。
只要他稍有犹豫……
他们大约是相信,这天下绝没有人,能够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载歌载舞。
是人之常情,但是王侯之家,岂能以常情度之。
一念及此,遍身冰寒——连城忽然想了起来,程元嘉闯入的那个清晨,他看她的眼神,程元嘉点头的意思,他是要他杀了她!那无非是因为,在局势未明之前,渤海王战死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
那如今他问她是否知道……连城不敢置信地抬头:“你要杀我么,阿惠?”
陆子惠避开她的眼睛,但是“阿惠”两个字还是让他的心疼起来,他略略转头,转头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无边无际的雨:“你进过宫了。”
“……是。”
“那你应该是见过她了。”
“谁?”
“阿静。”
连城静默了一刻:“长公主?”
“冯翊长公主。”他纠正她,声音里的温柔,在这样的寒夜冷雨中,如刀:“你和她长得可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想,要是阿静能来晋阳,我就不放她回去啦。我会留她在身边,日日陪着我。只是那时候她已经是公主了。在那之前,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她就常常来我的映雪堂小住。就在栖霞阁。后来她不能来了,我还命人打扫,照常插花……你这样聪明,想必当初也疑惑过。”
连城干干地笑,她当时确实是问过明依,明依回答她,那不是她能问的。
如果事涉长公主,那确实。
只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样久,久到她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不曾存在,他为什么还要提起?
“她是我的未婚妻。”他说。
至此,连城再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
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当初在柔然,她玩笑说要问国师姻缘的时候,他的有苦难言。就算没有这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过往,这样的婚事,也势在必行。娶了长公主,至少能换得一半的宗室势力,何乐而不为?
就如同斛律王子定然会娶一个公主一样,就如同渤海王不得不娶牧音一样,渤海王世子,怎么会和一个来自江湖的草莽牵扯不清?
当时的梦,当时惊醒过的,当时他嘻嘻地笑,痴心痴意,不过痴人说梦。
“……所以?”
“所以你该知道,当初我留你,是为了有朝一日……推你出去替死。”
他说得这样含糊,但是连城懂了。陆家要篡位,不是一朝一夕的谋划。总会有这样一日,他会登上至尊之位,称孤道寡,到那时候,冯翊长公主,作为前朝帝裔,不宜再与他并肩而立,接受天下朝拜。
那是他当初饶她性命的初衷,但是后来、再后来……发生了这样多这样多的意外,他还坚持这个念头么?
连城有些怔忪地想,如果那些温柔,都是给这样一张相似的脸,如果。
“后来……我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晦暗的灯,让他想起他们借宿牧民帐篷的那个晚上,风声和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亮起的天空。他一直恨着的人,要到这时候方才能够明白的不得已。
“所以——”语声里的颤意。
“所以我不想杀你了。”那些原本以为再难出口的话,到出口,竟然这样流畅,流畅到全无滞涩:“你救我几次,我助你得封公主,也算是对得起你,后来是你自己不要,可怪不得我。”
原来斛律王子封她公主,还有这个原因么。连城默默地想,那也许后来,梦里那个反反复复回答她说“我没有”的男子,真是她梦里的幻觉。渤海王妃的下堂,是个意外,与她和亲太原侯,不是同一回事。
想得这样冷静,就如同手持利刃,一点一点划开那些早已结痂的伤,淋漓的鲜血,这时候已经不觉得痛。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
连城眉眼一动,没有作声。
“我只是想,既然已经决定了不拿你去替死,留着你也无甚用处,你原本是二郎的人,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罢。”
“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罢。”
连城忽然听到了雷声,在头顶,一个一个炸开,从天高云远之处一直炸响到耳边,轰隆隆地响,轰隆隆的回声,每个雷都在重复他的最后一句话,诚恳地,认真地,字字清晰:“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罢。”
那或者是一个事实,她是太原侯的人,从前是,就一直都是。那是她无法摆脱的出身,就如同她生命里来自江湖的印记。所以太原侯才会那样笑着说:“难道公主殿下不是在惦念我那兄长?”
他这样问,因为那原本就是一个笑话。
闪电撕裂沉黑的夜幕,这句话撕裂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所有,那些同生共死过的过往,所有她发过的誓,他应过的诺,所有。她在忽然间看到真相的鲜血淋漓,将手放在心口那个位置,没有挣扎,也不觉得疼痛,她甚至还能笑,她说:“殿下说得对,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
“什么?”
她笑着说给他听:“……我这就回去。”
一脚踹开车门,再进一步,一步,就跌落在泥水里,裂帛的声音,绝尘而去的车,冷风冷雨,都打在身上。一动都不想动。如果这时候他后悔了,后悔放过一个刺客,派人来杀她,手起刀落,易如反掌——她甚至在暗暗期盼它的发生,期盼,滚烫的血,在冷夜里喷薄,如霞光热烈。
其实那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对于她和他来说。
奈何天不从人愿。
她不记得她在雨地里躺了多久,大约并不是很久,记忆里的空白,结束于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连城,你这又何苦?”
连城醒来,在太原侯府,这是她欠他的第二条命。
时间忽然变得飞快,秋日到尾声,转眼白雪茫茫。渤海王死亡的消息,在永嘉六年的正月宣之于天下,太原侯穿了孝。
他带连城回了晋阳,将连城安置在原来的地方,一花一木,都如从前。连城很是不安,她问:“我能为侯爷做点什么?”
他反问:“你想做什么?”
连城说我不知道。太原侯说,那就等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连城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原侯到如今还对她这样好,就如同当初不知道陆子惠为什么对她好,当然后来她知道了,也知道这世间所有的好,如果可以不去问为什么,就不要问。能得一时的欢喜,就先欢喜了这一时,哪怕日后……日后,谁知道呢。光是想想,都荒凉如同天长地久。
太原侯有时也会叹息:“明明我先遇到你。”
连城已经学会了从容微笑:“侯爷想说什么?”
桃源中人可以不知魏晋,而连城身在侯府,多少会有耳闻,比如世子承爵,比如被囚禁的陆三郎陆四郎与同样被囚禁的天子,比如有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再比如牧音的结局。
她以为会是古寺青灯,或者另觅良人,但是并不是。太原侯说,他的兄长收纳了她为妾室。因为唯有如此,他对渤海王的继承,踩说得上名正言顺。而他的母亲,也才能在百年后,葬在他父亲的身边。
啼笑皆非的结局——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指婚世子。
当然她也知道不可能,柔然想必比她更早知道,有大齐长公主这样一个未婚妻,逼渤海王妃下堂的胜算显然更大一些。
这样的任性妄为,齐国因此要承受更多来自柔然的压力,她知道,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稍纵即逝的惆怅,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路同行,她也曾唤她阿姐,而后来……“她定然很恨我。”
“那倒不一定。”太原侯浅啜一口茶,他知道她说的是谁,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最恨你的应该还是斛律可汗。”
“斛律?”连城意外地挑一挑眉。
“自然是斛律。”太原侯微笑的眉目,侧容偶尔会像极了他的兄长:“当初在柔然,阿兄撺掇斛律封你公主,应该是打算让你以和亲的名义,拿柔然压我父王,帮她退亲。斛律偏不让你们如意。”
“那怎么可能。”连城一呆。
“你和牧音不一样,阿兄定然是不乐意娶牧音的。但是如果阿兄坚持要娶你,再加上柔然推波助澜,未必不能成事。
连城扭头:“他也不愿意娶我。”
太原侯仍只是微笑:“斛律把你嫁给我,算是一箭双雕,一来让阿兄与我反目;二来断去我来自妻族的助力。他不知你我旧识,料想如此,我必不能善待于你,你不得不依靠柔然。而阿兄、阿兄会怎么做,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至于牧音公主,她不过是在你出走之后,顺势而为。”
“斛律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恨你啊,”太原侯叹息道:“你杀了他最爱的人,就在他的面前。”
斛律最爱的人,是那个唱“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柔然巫女么。连城有微微的恍神:“……即便我救过他?”
“即便你救过他。”
“如果她活着,”太原侯说:“他也许会恨她,恨她骗他,恨她害死了他的父亲,恨她害得他不得不与我大齐订下屈辱的盟约,这些恨意,会消磨他们之前的海誓山盟,直到爱与恨同时消亡。但是她死了,他因此受益,得到他朝思暮想的可汗之位,他的父亲再不能找任何借口废掉他,于是他恨的,就只剩下她的死了。他须得找个人,来承受他的恨意……对她的死亡负责。”
每个人的不得已,逼得她无路可走,连城苦笑:“侯爷你要说什么?”
这个迟钝的姑娘,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敏锐,太原侯轻笑:“他要带你走,连城,你跟不跟他去?”
连城没有问太原侯这个“他”是谁,无论是谁。她曾答应过许多次不离不弃,答应过除非他赶她走,那时候她总以为是笑语,到最后,变成噩梦。噩梦醒来,她就只剩了笑:“你说呢。”
“连城!”
连城收笑:“我还欠侯爷一条命。”
太原侯转开目光,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与地的尽头,传说中的江湖,江湖人的一诺千金:“我当初收留你,并没有怀什么好意。”
“我知道。”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世上没多少人喜欢养米虫。她郁连城虽然功夫不济,有这样一张脸,多少值得利用,不过一饭之恩,惠而不费,何乐不为?漂母救韩信,吕不韦货异人,用心有不同,结果却无甚差别。
太原侯点点头:“我将奉命攻打玉璧城,连城,他要你回去。”
玉璧城是当初渤海王战败身死的地方……连城低头看自己的手,连城说:“我随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