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城是座坚城,齐周在此拉锯十余年,以倾国之力,赔上无数将士,齐不能寸进,周不敢寸退,最后以渤海王的死亡为标志,旧的战争落幕,新的战争又拉开,太原侯此来,是为父报仇,是哀兵必胜,是不死不休。
并没有急于开战。
先围了城,不说打,也不说不打,整日在周边转悠,早乘船,晚登山,俯仰之间,湖光山色。一晃数日过去全无动静,有将领坐不住来讨军令,他却手绘一图以示,娓娓道来,竟是要修堰筑堤,拦截洛水,等三月汛期至,水灌玉璧城。
“会死很多的人吧。”连城坐在城墙上,稀薄的日光下一队一队的民夫过去,挑着沙,担着土,前看不到头,后看不到尾,将官执鞭在侧,冷不防一鞭子,“啪啪”地响亮。
太原侯头也不抬:“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爷这哪里是打仗,”连城说:“半江水灌进去,整城的人都会被淹了呢。”
“怕淹可以投降啊。”
连城觑他脸色:“投降你肯?”
“有什么不肯,”太原侯扭头看她:“两军交战,各为其主的道理我还懂。何况我国与周国渊源之深,上至朝堂,下至庶民,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只管拿下这城,就算是圆了父王遗愿。”
停一停又道:“不过王思政是块硬骨头,你要怕死人,去劝降我不拦你。”
劝降?这个建议让连城颈后阴风阵阵:“侯爷手底下什么文臣武将没有,劝降也轮不到我啊,再说,这堰不是还没修起来嘛。”
太原侯这回是真皱了眉,怏怏道:“都大半个月了,怎么堰还没有合围,要误了天时,可又麻烦。”说话间掩了卷,召人商讨,众将议了好些天,除了督促民夫加快进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当口儿,玉璧城开始突围了。
仗打得很惨烈。
要依连城的意思,是有多远躲多远,但是太原侯不肯,非要亲冒矢石,坐镇前线。
时有小胜小负,都无关大局,反正这边进不了城,那边也死活突不了围。而对玉璧城来说,激战数日,最大的收获不过是拖慢了修堰的进度。而太原侯的偶然负伤,成为齐军最大的变数。
毕竟是……渤海王的亲弟弟啊,谁肯承受上位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伤虽然不重,却是再没有人敢放他上战场。
但是人不在,心不能不在——当初他的父亲抱病出战,就是这样活生生被拖死在这玉璧城下,如今他的兄长资历不如其父,威信不如其父,这一战,胜也就罢了,不胜,朝中多少魑魅魍魉将闻风而动,尤有柔然、西周、南晋趁火打劫,到时候内忧外困,一个不慎,陆家覆亡就在眼前。
太原侯于是同连城说:“不能再打下去了。”
连城拿他的佩刀破橙:“侯爷的意思是——”
“汛期将至,堤堰未合,人手不足,不能再打下去了。”
米白的筋络一丝一丝抽出来,涩涩橙香,连城道:“侯爷莫非是想议和?”原是随口一问,太原侯的眼睛却亮了,他低眉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眉目之中流光溢彩,如珠玉生辉,连城忽然有点心虚。
却听他柔声道:“连城的主意好。”
就在连城感觉到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来的时候,太原侯干脆利落抛出下一句话:“一事不劳二主,连城,你走这一趟吧。”
终究没忍住跳起来:“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我功夫不行,你知道的,我不擅言辞,你清楚的,我——”
“你欠我一条命,我明白的。”他似笑非笑,容色鲜妍,如花盛开。连城登时就悟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兄弟会打地洞。
太原侯要的其实不是议和,甚至不是劝降,而是缓兵之机,他需要时间,需要人手,需要赶在汛期之前合围拦河堰。
虽然他一再跟连城保证“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规矩,但是一想到要面对王思政这样的猛人,连城就忍不住哆嗦,那是头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太原侯打的什么主意,玉璧城围了一个多月,能吃的都吃光了,可以想象城里是个什么情形,万一他们看到她觉得牙好胃口好……
难道她郁连城千里迢迢从蜀中辗转晋阳,混到今日,仍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么!
天理何在呐!
奈何形势比人强,连城不得不按捺住心中恶寒,转而思考更为实际的问题:要怎样才能打动一头老狐狸。
有什么是他看重的呢?
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已经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孤城一守就是十余年,说明什么,说明他死忠;
再反过来想想,在这样一个大伙儿都习惯了朝秦暮楚的乱世,面对一个更为富庶的政权大军压境,这一城的将士、百姓,能听他号令,老老实实把城守下来,说明什么,说明他威信高,说明他对百姓好,说明……
“爱民如子”四个字,突兀地跳了出来。
有句老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连城忽然真的想劝降他,或者说,她忽然真的想要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当连城被放进玉璧城中,在满城饿得绿油油的百姓的目送下被带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的时候,连城一句话也没说,只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老狐狸像是被吓傻了,良久,抚她的头顶叹息:“哎,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一声一声,渐渐就低下去,滚烫滚烫一颗泪珠,落在连城的头顶,连城知道他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哀民生之多艰,长太息以掩涕。
老狐狸虽然没有杀掉连城,但是也没有答应投降。
因为连城没回去复命,双方暂时休战。
显然休战休整,不仅是齐军的要求,也是玉璧城所急需,双方都需要一个台阶,比如像连城这样的劝降使者,所以起初连城的待遇还是很不错的,全民野菜草根的时候,她还能吃上一两口凉粥,但是过得三五日,她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老狐狸就有些伤脑筋,他说:“郁娘子你再不走,我就只能扣留你了。”
连城跺脚:“都到这个地步了,将军为什么还不肯降?”
老狐狸难得正儿八经地说话:“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
“但是这城里不只将军一个人,诚然将军愿意舍生取义,但是蝼蚁贪生,这城里老老少少几千几万人,就个个都如将军,愿意舍生而取义么!”连城不等王思政反驳,急急又道:“况且,就算将军挺得住这一时,侯爷不过多费些功夫,多征些民夫,堤堰一合,待汛期至,就是生灵涂炭,生也好,义也好,什么都留不下——难道将军真要拿这满城百姓的命,换一个青史令名?”
老狐狸冷笑:“莫非郁娘子以为,那拦河堰,是能够合围的?”
连城狐疑:“难道不能?”
——拦河堰修到最后阶段,几次要合拢,几次被冲开,太原侯神也请过,鬼也祭过,不管用就是不管用,不得不加派人手重来,连城是知道的。
“不能,”老狐狸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此处水流湍急,自古就没有合围过,郁娘子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老夫这里,不如及早回去,好生劝劝你加侯爷,能抽身时且抽身,莫要落了个和先渤海王一样的下场。”
连城心道,如他所言为真,那还真是要及早回去跟太原侯通报。
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真,老狐狸何必说与她听,又何必促她回去?太原侯得了这个消息,少不得把抽去修堤堰的民夫拉过来攻城,或者另有良计,到时候玉璧城的形势势必越发严峻。老狐狸怎么肯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他对自己人,自然是怜老惜幼,千好万好,但是对敌人,哪有这么好心。
要知道上回渤海王可是在这里丢下了七万条人命!
所以他这样说,应该只是见她怜惜民生,不忍她在此遭池鱼之殃。
于是十分光棍地笑道:“将军还是扣留了我吧,我事儿没办好,回去侯爷也饶不了我。”
碰上这么块狗皮膏药,甩不脱赶不走,王思政实在啼笑皆非:“郁娘子身娇肉贵,我玉璧城哪里有这么多粮食养你。”这倒是真的,玉璧城眼下,实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别说是多养一个人,就是多养一条狗,也颇为不易。这反而坚定了连城留下的决心:说不降你,吃也要吃降你。
连城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使者和囚犯的待遇,是不一样的。
老狐狸与老渤海王打了一辈子仗,却与他那混账儿子有同一个爱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连城被留在玉璧城做苦工,洗衣做饭,找野菜挖草根,起得比鸡早,歇得比耗子晚,吃的比猪差,干得比驴累——当然在玉璧城,以上牲畜早就绝种了,面对满城看见尸体都会流口水却坚持不肯降的人,连城真是无话可说。
听说又开战了……
这一次开战,持续得并不太久,因为太原侯很快派来了第二个使者,那天刮很大风,冯在城里乱窜,老狐狸抓了连城和他一起出迎使者。
辕门之外,有人大步走来。
连城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是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一步一步,无可回避,看清楚他的眉目。虽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久到,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遇,以为是上一世曾经相识,以为上一世,曾经相守过短暂的光阴,以为是上一世,她曾心慕他,而最终伤痕累累。
幸好已经隔世。彼此都已经喝下孟婆汤,所以重逢在这样荒凉的玉璧城里,他没看到她,她也只当是,没有看到他。
拱手,让礼,进门,低眉敛容奉茶。
他说:“拦河堰已经合围,距汛期只剩三天,如果王老将军自忖三天足以突围,容子惠说一句,佩服!如不能,还请老将军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降了罢。”
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老狐狸却是真吃了惊:“合围了?”
他微微颔首。
“这不可能!”老狐狸蹭地站起,连城心里一动,莫非老狐狸先前说的堤堰不能合围竟是真的?那短短十日不到,拦河堰如何竟修成?
却听那人又道:“老将军出城便知真伪,子惠何必说此弥天大谎?”
话说得这样无可辩驳,老狐狸想了想,重又坐定,端茶,一饮而尽,半晌,手忽然抖了起来:“你、你们是如何合围的?”
陆子惠隽永的眉目里一丝儿波澜都没有:“二郎推了五千民夫下去。”
“你!”
“请老将军顾念苍生。”一字一顿,没有扬声,却志在必得。连城站在老狐狸身后,只觉心里一寸一寸凉下去,有五千民夫为鉴,底下人敢不效死?人命填出来的堤坝,陆家兄弟果然习惯于不择手段,老狐狸大约也作如是想,当下冷笑一声:“大将军却不像是个顾念苍生的。”
“然。”他面上一丝儿惭色都没有:“我只怕玉石俱焚。”
老狐狸继续冷笑:“我这玉璧城中,八千兵甲,四万民众,何来有玉,劳将军大驾?”
陆子惠微垂了眼帘,却是不答。
他胜券在握,不屑作此口舌之争,老狐狸纵智计多端,到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叹气:“城降,我不降。”
“老将军可以不降,”陆子惠淡淡地说:“老将军断一条胳膊,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每个人断一条胳膊,老将军少一条腿,全城八千兵甲,四万民众,就每个人都少一条腿,老将军的选择,子惠愿意奉陪到底。”
这样的穷凶极恶,就算早知道他心狠手辣如连城,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胳膊和腿,都很有些不稳当。
老狐狸也变色,握紧空空的茶盏,良久,哆嗦着道:“我……降!”
又猛回头,盯住连城,唇齿之间逼出恶狠狠一个字:“滚!”
“我?”连城张大嘴合不拢来:关她什么事,就算要滚,也该叫对面那位先滚,怎么也轮不到她啊,老狐狸气糊涂了?
“当然是你!”老狐狸一脸晦气:“没郁娘子这块玉,哪里招得来大将军这尊佛,老夫这儿庙小,经不起两位折腾,你快随大将军别处玩去吧。”
瞧这话说得!
她是来玩的吗!
再说了,自这人进城,是一眼都没看过她,怎么就归罪到她头上了!
连城抽抽鼻子,要叫撞天屈,却听得对面那人闲闲道:“老将军真是法眼如炬,却不知子惠哪里露了破绽?”
老狐狸冷哼:“郁娘子在太原侯麾下效力,既能担出使之任,想必平日也多得太原侯青眼。大将军与太原侯是手足至亲,这样的人,论理,大将军应不至于不识,就算是不识,大将军自入我营来,一路何处不看,何人不看,何以单单避开她一个——可是怕老夫奇货可居?”
那人并不反驳,嘴角却慢慢勾上去,眉忽然就扬了起来,眼睛温软如一泓春水:“如此,多谢老将军成全——连城,跟我回去。”
连城苦笑:“大将军这回要了我去,是要断我手还是断我脚?”
“连城!”他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