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再退一步:“或者是要我的命?”
“我——”
“如果大将军要我的命,不妨就此了断。”连城低眉,淡淡说道:“不然,我终究是太原侯的人。”
那都是他说过的话,如今她说来一字不差。陆子惠张口,欲言又止,面上忽然浮起一种古怪的神色。
连城也觉察到不对劲——这是什么在动?不,是什么都在动!杯盏在动,几案在动,橱架在动,连窗棂都摇摇欲坠,惶然扶壁,惊慌变色的亲兵,四处奔走的仆役,有人一把抓牢她:“……走!”
连城要是个有骨气的,就该甩开他的手,奈何她实在怕死,就只战战问:“出什么事了?”
像是为了回复她,门外传来凄厉的哭声:“水、水进城了!”
腕上又是一紧:“该死!”
连城瞪他:“谁叫你来!”一眼过去,分明眉梢眼角都憔悴。她当然知道他所来为谁。从她入城,到他入城,总共十天不到。自玉璧城消息送出,到邺城赶来,就算是日夜兼程,也要八九天。
这是他父亲兵败身殒之地。
她被扣留,无关大局。他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多少人盼着他死,多少人盼他回不去。
如他死在玉璧城,不,只要将他扣留在这里,太原侯势必进退两难:逼得狠了,是借刀杀人,放得松了,是罔顾手足亲情,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两人不能容,前史可鉴,部将岂有不寒心?要灌水入城,又投鼠忌器。
偏还是来了。
眼下府中且如此混乱,想必城里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城是不信太原侯敢放水冲城的,只是这局面……
却听老狐狸道:“此处不远有高地,大将军可敢与我同去?”
陆子惠解袍覆于连城肩上:“有何不敢!”
这样仓皇的路,下着雨,泥泞,连城几乎是被他裹着走,触手可及,心口一点暖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既有当初,就不必再有今日。连城满心凄楚,只是不能言语,一路都沉默着,呼吸里的缓缓急急。“连城,”有人低低地问,就在耳边:“你是不是很恨我?”
“……是。”她不想骗他,是不能,也不必。他们有过很多的机会,圆满收场,比如出使柔然以前,比如进木未城之后,哪怕到后来,她以义城公主的身份和亲,她都还可以做到不恨。
可以做到共处一城。
可以为他奔走。
可以在重见时候,又欢喜又悲伤。
但是到如今……纠缠得太久,太深,太痛。
“我情愿你恨我。”环住她的手臂一紧。他情愿她恨她,不愿她死。她不会知道的,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真的想要亲手杀了她——他曾发誓不会像他的父亲,事到临头,才发现他果然流着他的血。
没有什么是可信的,所有人都会背叛他,每个人,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亲信,她。
他有一千个理由说服自己信她,就有一千个理由推翻。她终究是二郎的人,他不可以全心全意地信她,不可以。
那也许是真的,她当初逃婚出走,不是因为心慕他,而是为了陷害他;
那也许是真的,她后来归来,是因为明雪逼迫,或者是为了二郎——母妃下堂,受害的不止是他。
不不不,那都不是真的,她爱他,他知道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那些黄昏与清晨,那个总在那里的人,那些慧黠的笑容。
她是他的软肋,她的存在,让他心软。
因为她,任何人都可以威胁他。
不不不,她这样聪明,除非她心甘情愿,没有人能够利用她。但是……那些人会盯上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孔不入,总会有一日,她会变得连他都认不出来。与其坐等这样一个结果,不如自己了断。
放她一条生路,也是放自己生路。
可是……
可是……
陆子惠深吸了一口气,忽听得前方有人叫道:“到了——”嘎然而止的呼声,茫茫一片水光铺天盖地覆过来,几乎是本能地抱紧了怀中人,然后整个人被冲得飞了出去,淹没,翻滚,挣扎,抛上掷下……
一个又一个的巨浪,几番欲生欲死。
所有的念头都灰飞烟灭,所有犹豫,决心,猜疑,恐惧,所有不甘、不舍、不肯放下的,到这时候,都不得不放下,生与死的边缘辗转,再没什么牵念,只除了……这个人,这双手,这颗心。
就这样吧,不能同生,同死也好。
混乱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摇晃他:“醒醒、醒醒!”
还活着。生的喜悦瞬间涨满了心胸,但是怀里、怀里怎么空了!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对上连城没好气的脸:“没被水淹死,差点被你掐死。”
陆子惠:……
那些护卫、侍从、将士与仆役,通通都不知道被水冲到哪里去了,他应该是幸运地被树干挂到,陆子惠缓过口气,支身坐起,环视左右,奈何天色昏昏,能见度不过一尺开外,不由头疼道:“这是哪里?”
“不知道!”连城站起身来。
“你、你要去做什么?”
“捡柴生火!”连城道:“你没发现衣裳全湿了么,等水汽上身,就等着伤寒吧!”
陆子惠垂下眼帘,低低偷笑一声,怕死的人什么时候都怕死。却伸手拉住她的衣角:“不要走!”
“喂!”
“天这样黑,什么都看不清楚,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周遭有些什么人,玉璧城里,只怕不是人人都如王将军明理,你我在一处,好歹我能顾你,若是走散了——
“散就散了。”连城淡然道:“你是齐国大将军,他们拿了你也不敢杀。”
“连城!”
连城不作声,她说的不过是一个事实。
“你要是死了,我、我多半也活不成啦。”
连城冷笑:“你活不活得成,和我什么相干!这句话,还是留着同你的阿静说去!”
陆子惠不说话,小指上绕着她垂下来一绺发丝,指尖湿漉漉的。忍不住微笑。连城又恼怒起来,一把扯断了发:“行了不和你歪缠,我还是去找柴生火吧。没准能碰上王将军也不一定……”
“不要去!”
连城懒得理会他,拔脚要走,忽背后人道:“我受伤了。”
一怔回头:“哪里?”
陆子惠“哗”地撕开衣裳,长长一道伤疤,蜈蚣一样伏在肌肤上,触目惊心的狰狞。连城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还是给阿爷发丧以前了,我下去巡视州县……”——那时候那些人已经渐渐猜到父亲已经死亡的消息,人心动荡,危机四伏。如果她当时在,九死一生的未必就不是她。不是不庆幸的。
连城默然。
有些话,他不说,她也能听到。时日过去不短,竟还没有结痂,可想而知当时凶险,如果再深一分,亦或是再准一分,也许就……她在太原府,一点风声都没有。应该是瞒过了所有人。
“谁下的手?”
“不知道。”她看得专注,他伸手轻抚她的面容:“西周是恨不得我死,柔然也是,还有当初和我阿爷一起打过仗的老家伙,还有……”话至于此,微微一笑,是心酸也是痛楚:“连城,你也想过要我死么?”
连城摇头,即便相负,恨不至死。
陆子惠却幽幽叹了口气:“如果一定要死,我情愿死在你手里。”
连城沉默许久,失笑:“你明知我不会。”
“你不要走!”
突兀的请求,连城摇头:“当初是你要我走,阿惠,我们做人要公道一点。”
“是我的错……”
“那无关紧要,”连城温和地说:“那已经无关紧要,你能来玉璧城,我很感激,但是阿惠,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
陆子惠微微垂下眼帘,天色昏暗得就仿佛那个暴雨之夜,琉璃灯微弱的光,照不亮彼此的表情。他并不是没有法子留下她。他可以威胁王思政,难道不能威胁她郁连城?他如今已经不是世子,没有人能够节制他,以他的权势,即便他是躲在太原侯府,只要他发话,二郎不敢不从。
只是……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他轻轻地说。
“你不会的。”连城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记起当日斛律王子说的那句“她知我,我自然对她,也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那像是一个宿命的轮回,当初见证过的,如今都到自己。他知她,她对他,也难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知道他诚然是个可恶的人,却还没有可恶到这个地步。她知道。
陆子惠抿了抿唇,咬牙问:“你要去哪里?”
“什么?”
“离开我之后,你会去哪里?”
连城怔住,她并没有细细想过,以后该去哪里。以后,这两个字想起来都是一天一地的灰。
陆子惠见她不答,忽然又恚怒起来,恶狠狠道:“我不会容你再回太原侯府!”
这样孩子气的恐吓,连城只好苦笑:“我还欠他……”
“我还!不管你欠他什么,我都替你还!”这样咬牙切齿的形容,让连城把已经到舌尖的“一条命”吞了回去,却摇头:“不,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承诺。”
一句话打得陆子惠晕头转向,半晌,方才艰涩地道:“我容你反悔过,你也该容我……反悔一次。”
“我不容。”三个字,断然决然,陆子惠的容色登时就灰败下去。
又等了有半个多时辰,雨散云收,天色才渐渐明朗起来。
周遭环境也看得清楚了,他们是被水冲到一个山坡上,距离老狐狸说的高地,倒是相去不远。没过多久,就有人寻来。连城拖着陆子惠藏身树丛里,观察半晌,确定对方没有恶意,方才现了身。
有这样一番同生共死,王思政倒真信了陆子惠劝降的诚意——毕竟以他的身份,无论为着什么原因,都不宜如此以身犯险。
又疑心是太原侯束水冲城,劝陆子惠等候几日,待形势明朗再回营。
陆子惠知道他们的心思,只是摇头:“二郎必不至于如此。”他是身在局中,却比王思政看得明白。眼下兵危战凶,没有他,二郎压不住局势。更何况弑兄之名!二郎不傻,不会落下这样的口实。
——就算是要杀他,他也会选最好的时机,而非现在。
王思政敬服:“大将军友爱手足,非寻常人可比。但眼下水势未全退,何妨在城中歇过一日再走?”
陆子惠瞧瞧天色,也就应了。
自去笼络城中将领。
连城默默然跟着王思政安抚伤病,收拾残局。王思政与她相处这许多时日,几乎是把她当自家子侄看待,见她如此,不由问道:“你明日随大将军回去么?”
“应该是要回去的。”连城心不在焉:“总要向太原侯辞行。”
“那以后——”
“大约会去江南。”连城满心倦怠。和尚没准在江南,她还欠他一个“谢”字。
“这么说,你还要祸害江南?”老狐狸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
连城:……
惊慌忙乱了整日,也不妨碍晚上众将取出最后一坛酒欢聚。人心倦战,大将军能够亲自来劝降,免去玉石俱焚的结局,也不是不欢喜的。笙箫嘈嘈,比不得邺城,比不得晋阳,但在玉璧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响过了。连城进出几次,有人酩酊大醉,有人的眼睛,仍然是清明的。
夜色渐深。
整个玉璧城都睡去。除了巡城的士兵,一月孤寒,偶尔几声刁斗迢递。窗纸上模糊的影,有人隔着窗,低低地问:“我们就真的,不能再从头来过么?”
月光太静,静得整个夜都被冻住。
“我也想。”连城想要回答,但是出不了口。每个字在舌尖被月光冰封。是的她也想。她想回到他身边,她想从头来过,她也知道她仍然爱着他,但是她不敢。她曾那样信任,而最终遍体鳞伤。
“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你会去多久,”他说:“如果、如果你哪天记起我,我还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连城张嘴,寂无声息。
门外静了许久,渐渐离去的脚步声,踉跄。
一夜无梦。
次日王思政派人来唤,说是大将军没有带女侍。连城到的时候,陆子惠散着一头乌发,宿醉未醒的眼,晨光里恍如渤海王去世消息抵达的那个清晨。也不言语,果然捡起梳,一道一道梳下来。
“你会给我写信么?”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
卸兵刃,下甲胄,开城门。有人亲自来迎,是太原侯。昨天的意外果然并非出自他手,纯粹是天灾,风大雨大,吹水入城。然后是受降仪式,陆子惠忙得无暇他顾,连城径自去见太原侯。
“真要走?”
“不走,就会连累到侯爷了。”连城说。
“那不是真的。”太原侯凝视她片刻,笑了:“不过是个借口——其实我不明白。”
连城挑一挑眉。
“他有什么好,”太原侯的目光从她面上滑过去:“让你们这样死心塌地。”这句话,他在心里想了很久,闷了很久,无人可说,无人可问,也只有连城这样错位的身份,才能让他放心问出口。
连城没有问“你们”是谁,也不必问,无非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隐秘的渴望,对于太原侯来说,也许是母亲,是姊妹,是他想要拉拢又无处下手的文臣武将,也许还有……谁知道呢。而陆子惠当然是有他的好处的,比如他长得好看,舞跳得好,字写得不错,比如他位高权重,又奢侈无度……
但是……就算他没什么好,就算他什么都不好,她也已经遇见了啊。
遇见,真是最愚蠢又最强大,最无可奈何也最无法辩驳的理由。